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多次推崇五代、北宋之词,而对其中起着承上启下作用的冯延巳更是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从词的地位和词品和艺术三方面来说,冯延巳的词虽来源于“花间”,不失五代风格,但他对“花间词”又有所突破。冯词以其真切的情感与开阔的境界,形成了自身的独特品格,开启了北宋词坛的新风气。此外,冯延巳在创作过程中注重意象的选取与语言的锤炼,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
王国维在以词人一阙一句来概括其作品与为人时,分别用“画屏金鹧鸪”与“弦上黄莺语”评价了温庭筠与韦庄,而论及正中词品时,斟酌之后选取了“和泪拭严妆”一句。温词富丽堂皇却流于空洞,韦庄的词明快清亮却流于直白无蕴籍,冯延巳的词却流露出了一种情感的固执与操守——“和泪”却仍要“试”“严妆”,虽然内心溢满悲哀,却仍然保持倔强,努力保持美丽的妆容。联系作者生活的时代背景,这很容易便可引申为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时代精神,其境界较前两者,固不同矣。
冯词一大半的主题都与别离,思念与愁苦相关。以其流传较广的《鹊踏枝》两首为例: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四面寒。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阑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这两首词均透露出一种凄凉与落寞的情感。笙歌容易散,酒醒无限愁,日复一日的眼泪与悠悠之梦,却只能感慨自己的薄幸,这里初步体现出冯词特有的关于情爱的悲剧意识,其中流露了离别后的哀伤,遭到抛弃之后的苦痛以及人生无常,闲愁暗生的无限感慨。从这两首小词中可窥探冯延巳在表现人内心隐秘的情感时,其功力之深。他往往截取了一个特定的场景或片段,自设情景,盘旋自如,将丰富细腻的情感写得酣畅尽致。
冯正中还有一首著名的《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叶嘉莹先生认为,凡是最好的诗词,都要带着一种感发的力量。本来中国的诗歌就有这样的传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气之动物,物之感人。这首《鹊踏枝》就体现了作者的一种“感发”。区别于片刻的哀愁或长久的怅惘,正中在这里抒发的是一种真正的“闲愁”——它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从何而止,却年年生长,在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它也一并茂盛。于是这首词的开篇,作者将这份闲愁“抛掷”出来,仿佛是酝酿了很久之后,就选在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在这种情感达到高潮的时候,突然喷涌而出。或许是某次花前病酒之后,或许是看见镜中的容颜又消瘦之际,作者就这么自然地一并倾吐出所有的烦闷。其妙处又在结尾处“平林新月人归后”一句,给人留下了一个背影与一份些许的宽慰,或许还夹杂着一份愁思。词人似乎在苦苦寻觅什么东西却不得,怅然若失之后又只能自我安慰,很可能是关于精神的寄托与彷徨。作者的孤独无法言说,但他似乎宁愿沉醉其中,愿意与这一份痛苦相伴相长。冯词抒发的主观情感不同于矫揉造作的无病呻吟,它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孤苦与烦闷——悲哀之中却仍然保持倔强,绝望之中依然抗战,而这或许才是词人真正践行的价值取向。
【无戒365训练营第136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