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躺在床上朦胧间,手机当一声进来一条微信,是老陈发来一段关于摘捻子的山歌。不禁会心微笑,回道:我等你种出捻子来吃呢。那边默了片刻,回:明天就带给你吃。隔日,果然带了一小袋还没乌透的捻子来,只只饱满如玲珑小钟,是老陈特意托人从家乡捎来的。
对了,老陈是我们家请的钟点工,来自永定山区,四五年前与我们结缘。她喜农事亲近小动物,这些方面和我很是投契。新近她刚学了微信,正是趣味浓厚时,时不时要和我互动一下。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人慢慢上了年岁,开始念旧。捻子就是我心心念的旧物之一。终有一日在淘宝上淘到小苗,兴冲冲地买了三株来。老陈笑说她们家乡多得是,又说大屏山上也有,哪里需要买,她去挖来就是。啰嗦来去,无非嫌我花钱花冤了,却没有嘲笑我引种山间野物的初衷,反而悉心照料。一介农妇对我的奇思妙想小情小趣如此不可思议地包容,这点我喜欢。
捻子,我们打小叫它山哆尼。幼年时,我生活在永春仙岭村的山沟沟里,那里青山高远,草木葱翠间隐藏着无数山哆尼的小灌木。它们初夏开花,灿如云霞,且花且果,果先青而黄,黄而赤,赤而紫,初秋果熟,乌中泛紫,入口绵软甘甜。叫人吃得欲罢不能,唇齿尽黑、大便便结。
四五岁前,我吃的山哆尼都是不劳而获的。老二婶,曾祖父早年捡的拾荒娃,后来在我们村里落下脚,结婚生子,我便多了两个没有血缘的堂兄。小堂兄,总在背柴归家的路上为我捎带回两兜野果,有时是山哆尼,有时是鸡蛋果。老二婶见我吃得乌了嘴,便拍着自己儿子的脑壳骂:死娃,这是存心要叫你大妹吃得屙不出屎来哟!小堂兄天生跛足,他的脸,是乡下人中少见的清俊,一笑露出一口过早被土烟丝熏黑的牙。后来,他的一辈子,辗转在四海八荒的工地上为人烧饭做菜。
八十年代迁移至厦门,我是二年级小学生。塘边小学,应该算是城市中的乡学,除了操场中间一棵伟岸的菠萝蜜树外,我几乎忘了它的模样。乡学平淡无趣,一年只有春游秋游两个盼头。春游一般是带着一盒蛋煎馒头,于霏霏细雨中行游烈士纪念碑。秋游就要野放得多了,我们轰轰烈烈地去爬南山,在南山上起灶野炊,一校的师生似乎要把一座小小的南山荡平了。如今在慎防山火的约束下,人们已经很难想象当年那种狼烟四起的盛况了。
就在南山上,我和山哆尼又重逢了。作为少年先锋队的大队长,我扛着一面与我体量很不匹配的大旗。爬山转为赛事后,我就渐渐落后于上涌的队群,而后渐渐地在山道上迷了方向,钻进一片茂密的杉树林里,然后惊扰了一窝蜂。我把手里的旗帜当做武器,死劲挥舞着,夺命狂奔,绝望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就在我跌进灌木丛里,我意识到环绕身侧的这些枝枝桠桠的小灌木竟然都是家乡的山哆尼,并且紫果烁烁,招人采摘...
在乡小时代,我曾经向一个同班的男生郑重其事地介绍过山哆尼。他叫李智,出身于军人家庭,父亲是团职。当我首次作为一个转校生,穿着一条妈妈自己缝制的大花裤子站在讲台前,我的乡气惊奇了台下一课室的厦门学生。惟有他,坦然地接纳我做了同桌。
以后,因为他父亲的驻地与我们家属大院相邻,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 或许是因为,那些一起温习功课,一起分享小人书,一起搬个小马扎去部队操场看电影,一起躲在龙眼林里抓偷鸡的“特务”,一起对着一口破锅练习射击...那些记忆太多太深刻了, 以至于我都忘了他的脸,他长什么样。
也记不确切他是四年级还是五年级转校走的。最后一次重逢很戏剧化,在小升初的考场上,同是保送生,我们在静得只剩蝉鸣的考场外突然撞见。他长高了,他看向我,眼睛一亮说“你也来了!”。然后,当其他同学在考场里奋战时,我们一起去遛马路了。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没有手牵手,也没有春心萌动的感觉,就是很自然很欢喜地一路并肩走着,他指着街边各种小玩意让我看,在他嘴里,寻常的小东西都是新鲜有趣的...嗯,这些记忆太强烈了,以至于我都忘了他的脸,他长什么样。
之后他就彻底断了音讯。多年后辗转听说,就在他初二那年,父亲病逝,母亲带着他和弟弟立刻迁回山东老家了。
但我不会忘记他的名字。到了网络时代,好几次我被强烈的冲动驱使着,非常想借助技术手段去找寻我的童年伙伴。为什么找他?不为什么,我只是想问问:李智,你在哪里,你过得好吗?你还记得我吗? ……
我同我的先生讲过这段旧事。先生听完后只是默默地,既没嘲讽也没表示支持。这倒是很符合他一贯的秉性...我宁愿理解为,或许在他的记忆里,也有这么一位难以忘怀的儿时伙伴,小姑娘。或许他也萌动过和我一样浓烈的欲念,找到她,她在哪里,她可记得我?但,也仅仅如此。
只是,他不会象我这般口无遮拦地说出来。是呀,又有几个人,能象我这般,把最朴素最干净的情怀无羞无耻地昭告天下呢?!
就这样,老陈一条关于捻子的微信害得我失了眠。我辗转着,辗转着,耳畔却浮起张学友的老歌... …
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在四十岁后听歌的女人很美
小孩在问她为什么流泪
身边的男人早已渐渐入睡
她静静听着我们的演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