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威辛之后没有诗。”
今年暑假二刷了电影《钢琴师》,因为最近的加州山火,现在莫名有了写影评的欲望。
这部由真实故事改编的电影的剧情很简单:以二战前夕德国纳粹在华沙对犹太人的暴行为背景,讲述了一位犹太钢琴家Szpilman在战火纷争中独自逃难的故事。
电影的开场,配合着肖邦《升C小调夜曲》几个独立的弱音和弦组成的开头,一个摇摇晃晃的黑白镜头中再现了华沙在二战前夕的景象。随着和弦的反复,镜头拉伸到特写,神色紧张的人们匆匆忙忙地穿梭着,破旧的街头为整部影片渲染了一片萧条的氛围。
接着,当和弦由高音颤音取代时,镜头转向了Szpilman那双干净纤长的双手,翩翩起舞地轻柔抚摸着琴键。继而镜头转向了Szpilman的侧脸——年轻而瘦削,柔和的目光里流露出艺术家专属的专注与纯净。
在这栋小小的录音室里,轻灵的音符,温柔得如细细流淌的泉水,让人不禁沉浸在这梦幻般的琴音里,玻璃窗外的录音人满意地微笑着。
录音室的窗外炮声骤然响起,在隔音室内显得如雷鸣般沉闷而又压抑。录音人慌了神,急忙关掉设备,并挥舞着手臂示意Szpilman快点撤离。
而Szpilman的脸上竟没有恐惧的神色,更多的却是疑惑。他继续弹奏着,一如既往柔情款款地抚弄着他的钢琴,将情绪推到顶峰的下行高音阶配合着窗外隆隆炮火声——他沉浸在艺术之中,几乎丝毫不受即将威胁生命的战争干扰。
忽而,炮声再次扑面而来,不过这次剧烈而强硬,玻璃窗随之被震碎。Szpilman终于似乎如梦初醒,沉迷于音乐的他也被这炮火所震颤。然而,琴音并没有由此停止,他一边惶恐地看着窗外,一边却坚持弹奏着。直到炮火轰炸危及到了室内,琴音才在被炸飞的天花板木片碎片中戛然而止。
电影就在这个近乎浪漫主义的情节中开始了。而这个情节也暗示了主人公接下来的命运:当面对艺术与生存的抉择时,对浪漫的追求最终还是会因生存的欲望而被放弃。
艺术,在战火中显得羸弱不堪——一朵在枪林弹雨中倔强绽放的玫瑰,固然格外鲜艳美丽,然而它的生命在这乌烟瘴气之中又能苟延残喘多久呢?
一辈子沉浸于艺术之中的钢琴家,却在这隆隆炮火的夹缝中狼狈地生存着。渐渐地,由悲恸变为了麻木,最终选择了为存活下去而苟且。
从最初在被隔离的犹太人小区,亲眼看见一个孩子因为偷了一点食物而被拽到隔墙的另一边活活打断脊椎死去,他的眼神里充斥着恐惧与无助。
随着目睹了更多残暴的画面:那位被纳粹当着全家人面推下楼摔死的残疾老人,那些在黑夜里被慌忙逃窜时被扫荡的居民,那位抢劫老妪而打翻了米糊后竟趴在地上疯狂舔食的老人,那些饿死街头的孩子们,那些一批批被送到集中营的犹太人,以及和在他面前随处可见堆积如山的尸体。
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多余情绪的波澜,有的,只是绝望与麻木。
到最后,他失去了亲人,只身一人穿梭在死神与暴行降临的每一个角落里,他是幸运的,却也是不幸的——他穿梭其中,只是为了尽一切可能地生存,生存下去。
他蹒跚地走在犹太人反抗纳粹最终被全被屠杀的街头,他狼狈地在炸毁的医院里喝着拖地板的脏水,他慌乱地在已看不出原样的房屋里翻找着食物,他蓬头垢面地跪在德国纳粹脚边颤巍巍地求饶——为了只是尽一切可能地生存,生存下去。
也许令许多人失望了。
这不是一部讲述灾难中英雄主人公事迹的史诗,也不是一个以对艺术的激情战胜对死亡恐惧的浪漫叙事故事。
它讲述的,只是一位艺术家在沦为战争的难民后,卑微地坚持活下去的倔强。
看到过一句话:
“在没有人格和尊严的国度,偷生者和赴死者都是生命的己选。生活在安逸和平中的我们无权指责非和平年代为了活着,一个人本能的生存意识。”
在灾难面前,我们没有资格站在道德高处,去指责一个人的卑微,甚至是猥琐的模样。
面对战争,或是其他深重的苦难,奢谈道义,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虚伪。
电影的高潮,非Szpilman为纳粹军官弹奏肖邦《第一叙事曲》的那一段莫属。
在军官要求他弹奏之后,惊魂未定的Szpilman颤颤巍巍地做到钢琴前,依然是那张侧脸,然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从容与优雅,配上乱蓬蓬的头发与胡须,在窗外惨白光线的斜射下显得无比狼狈且憔悴。
冻得发抖的双手在犹豫了数秒之后才放到琴键上,奏出了第一个有力却带有一丝慌乱的和弦。
或许是因为畏惧,或许是因为饥饿——开始时的节奏非常缓慢,庄严而低沉,似乎还有些颤抖——那是一个犹太人在经历了战争的摧残之后的萎靡与彷徨,低声诉说着自己悲惨的经历。
而逐渐地,节奏在到了前奏后加快,进入了叙事诗般的主题。继而,音型愈发华丽,音域愈发宽广,速度亦如决堤般地越来越快,整体情绪随之被逐渐推至高潮,低声絮语转而成为了一首热情激动的悲歌——一个犹太人的低声倾诉转变为了一个民族对暴行的急切控诉。
在高潮部分,暴风雨一般的音符在琴键之间一泻千里,不留余力地将对纳粹的暴行,以及人性的种种荒诞扭曲的恶性的控诉,转化为了一段短暂而震撼的咆哮。最后以一个双手八度半音阶下行,像是一个逃难者最终挣扎无果的无奈,亦像是悲剧尾声无情的判决。【注】
"Szpilman? That is a good name, for a pianist."
德国军官说。
在电影末尾,镜头切换到了战后的波兰。
灯火辉煌的音乐厅里,管乐如胜利的号角般的开头后,弦乐短暂的齐奏将旋律势不可挡地直接推向高潮。Spzilman一声琴音奏出,如石破天惊的一道光芒划破黑暗,随之磅礴激昂的旋律便一发不可收地倾泻而出。
那是肖邦的《平静的行板与华丽的波兰舞曲》的第二部分《华丽的波兰舞曲》。丰满的音符充满了力量,似乎在宣布着胜利的喜悦,之前的阴郁沉闷与绝望,被这从头至尾灿烂光明的旋律一扫而光。
“奥斯威辛之后没有诗。”
很遗憾,在这部电影中,艺术并非是拯救人性战胜暴行的手段。肖邦的音乐贯穿整部作品的目的,似乎是作为一个线索,将战争戾气化为一个人对生存的渴望,并也传达着这样一个主旨:
在灾难面前,一切都是那么的羸弱,一击即溃,就算是境界已然高于生命的艺术。
当面临生存的抉择时,我们为了活下去,或许不得不放弃曾经无比珍视的事物——因为只有活下去,才会有重新拾回一切的希望。
“这是一次人性的流放,而这人性的流放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一个艺术家,从因为战争沦为一个形态猥琐的流浪汉,再到战后重新回归原来的生活,站在宁静的乡村泥泞小道上,注视着阳光照射的土地消失在天际线远处,以及最后在音乐厅里从容不迫地演奏波兰圆舞曲。
在我眼里,这不是人性的卑微,而是人性的本能——对生命的渴望与坚持——世上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劫后余生。
拖到现在才想写这篇影评,也许是想到了加州山火里遇难的人们。
从月初持续到现在,熊熊烈火还在肆意燃烧着加州大地,丝毫没有减退的趋势。
身在加州,眼看着不断蔓延的火情地图,新闻里惨绝人寰的图片与视频,每天报导中不断增加的遇难和失踪人数,我感到十分痛心。
原本宁静美好的小镇,原本和谐美满的生活,原本怀揣着对未来无限憧憬的人们,转眼间灰飞烟灭,被浓烟粉尘所遮蔽的猩红天空笼罩着,被肆虐的火舌吞噬着。
人们撕心裂肺地呼救着,在火海中无处可逃。失去了亲人的幸存者,在废墟旁边绝望地哭喊着。
“最可怕的就是,人说没就没了。”
我时常这么和别人说。
曾经珍视的,热爱的,痛恨的,纠结的,后悔的,在浩劫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每一个人都是那么无能为力。
但愿,灾难快快散去。
但愿,灾难面前,我们依然要坚强地活下去。生存下去,便是希望,便是最大胜利。
但愿,每一位灾难中遇险的人,都能有幸劫后余生。
为加州祈福。逝者安息,生者坚强。
【注】1830年11月,处于沙俄残暴统治下的波兰人民,发动了争取民族独立的起义。并在华沙建立了独立政权。1831年9月,由于沙皇军队的残酷镇压,华沙陷落,起义失败。肖邦在《g小调叙事曲》中借题发挥,表现了对这次起义失败的悲愤情绪。这首叙事曲和密茨凯维支的诗一样,起着鼓舞波兰人民反抗异族压迫的斗志的作用,有着深刻的历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