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K是高中同学,他是足球体育生,踢球踢得特别棒。
记忆里高一高二时他总是吊儿郎当的,课上头埋肥大的校服外套里睡觉,皱巴巴的作业本多半还是借我抄的答案。
我当时是语文课代表,管理班级的古文默写,不过关的同学要单独拎出来重默,他就经常要重默,我到现在都不能忘记他门牙磕着红笔笔盖,甩语文书纸页的幼稚模样,燥热的夏天伴随晶莹的汗珠,在少年天花乱坠的年纪里肆意流淌。
让我特别生气的一次,是那天语文老师催重默催得紧,我自己晚自习作业没写完,k又一直赖账不交重默,我情绪不好,当着全班的面,粗暴地把他的默写纸揉成团,眼里满是不解和愤懑——体育生就可以为所欲为吗?踢个球就可以破格稳进重点大学,好像确实有底气为所欲为——他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不反抗,也不接受。
高三那年,命运对他开了个很大的玩笑,他在一次训练中膝盖半月板受损,终生不能踢球。
与此同时,他的文化课一直在年级下游,没有体育的庇护,他基本上不了本科。
班主任说k休学了,在医院做手术养腿。同学们听完也没想太多,毕竟是高三,自己的前程肯定比别人的悲喜遭遇重要得多得多。
高中毕业那天,我们步入大学的校园,后来在微信朋友圈里,我知道k回学校了,重读高三。
我是个急于追寻答案的人,如果说高三那阵因为课业压力没空问他,那么此刻已上大学,我很想知道他今后怎么打算。他有两年没好好读书,体考也化为泡影,他该怎样面对高考这一人生难关?
多管闲事也好八卦显摆也罢,反正毕业那年暑假,我就一股脑微信问他,休学期间都在干嘛?有学习吗?以后想做什么工作?
却不敢和他提与足球有关的一切消息。
一年没见,他的脾气改了不少,对我热切的关心只是乖驯地回答。他在休学期去网吧打游戏到三更半夜,痛苦且迷茫,手机屏保还是高一班级友谊赛那张特写——他穿着荧光橙的球服在碧绿的草坪上奔跑,阳光恰到好处地倾泻在他饱满的小腿轮廓上。舍不得换,纵使深知一切都回不去了。
偶尔他也会拍一些数学题发我私信,求答疑。我从一开始嘲笑他不发原图,到后来关注点全在他语音的疑惑上了。也就是函数值域想不明白、三视图画不来这类,哦对,他的声音,也比高一高二时候低沉、稳重了许多。
“真的太谢谢你了,小秋。”
“很少会有人像你这样花时间给我讲题”
我的大学在高中邻市,大一那会(他高三)和K一直是微信联系,本以为很难再相遇的人,居然会因为一本地理复习宝典,在高考倒计时50天时骑着电瓶车飞奔到我大学门口。
只因为我和他说那本宝典是我自己整理的,且我高考地理是全省第一。
重逢那天,是傍晚,我怀抱着纸边泛黄的地理笔记本,走出校门。偌大的“AB市启明大学”石碑前,车轮子沾满灰尘和泥土的电瓶车上,坐着都依然是少年,是K。街旁的路灯温柔地涂抹他的脸庞,我在那深灰色的头盔和密密层层的刘海儿下,看到了他那双清澈的眼睛,似乎在召唤着什么。
他冲我笑,仿佛被黄昏灌醉全身,格外明朗。
我把笔记递给他,他立刻伸出双手捧接,哗啦啦翻着我的笔记本,瞳孔时不时放大以表惊叹,配合着长大的嘴,我在那一瞬想到了高一的午休,他不肯补默古文,也是哗啦啦翻着课本的囧样。
“你这个好全,不得不说这个洋流图,你画的好好啊!”K的指腹在我那张花花绿绿的洋流笔记图上摩挲许久,借着路灯微弱的灯光,他突然闭上眼睛,对着空气画八字,记太平洋大西洋不同区域的寒暖流方向。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因自己能帮到困境中的他而满足。旋即这才认真打量起他来,一年不见,变化已存。他今天套着一身牛仔外套,一头松松垮垮的运动裤。四月暖暖的风吹拂他的衣摆,少年的青春痘随着年龄增长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鲜明的棱角,清晰的下颚线丰富了他成熟的脸。
“越来越帅了,你咋不穿校服呀,班里有女孩追呢吧?”我揶揄。
本以为是漫不经心都玩意,没想到下一秒,K突然非常正经,在昏黄的路灯下,面对我说,
“我现在只想考大学”
那是我在一个曾经不学无术的体育生身上,第一次看到比在运动赛场上还犀利果决的眼神,宛如正午头顶的太阳,炽烈,让人不敢望,仿佛下一秒就会变出一把利剑,穿过脆弱者的胸膛。
我呆滞在那,冲他那一路飙过来饱经风雨的电瓶车发呆。难以想象他对学习的渴望之强烈。
最后我们是以“谢谢”“加油”这类客套但温暖的话语作别。他小心翼翼收起我的笔记本,兜里揣出一片纸巾把车子后座的置物箱擦了又擦,才将我那画满图稿的本子放进去。
旋即他又戴好头盔,伴随汽笛“刺嘟”一声,撂下一句“考完再见”便扬长而去。
我脑海中的画面像倒放的电影,一帧帧回忆,他的轻狂,他的沉稳,似乎就在一念之间。太阳一点点西沉至地平线之下,淡淡的金黄映衬着少年坚实的后背,明艳且自然。目送他的背影,我想到一句电影台词。
“彼方尚有荣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