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14日,星期日,水旋之日。
七月十五,『中元』。
白喜旦很期待这次『中元』。她老早就在想,今天一定要构造几颗瑰丽的小太阳。
这是她入学之后过的第一个中元节,以往每一次中元节,她都是跟在爸爸妈妈和哥哥的身后,问候他们过世的亲友。现在,她也已经经历了很多生离死别,可以让哥哥陪着自己,去扫好朋友的墓了。
可以让哥哥陪着自己,去扫好朋友的墓了……
白喜旦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怎么?好朋友的离世还成了你享受节日的资本了?
她感到迷茫。顺着前一种情感,她凝出了一颗弥散着白烟的小太阳,这颗稚嫩的小太阳经历了血与火的淬炼,有了独属于自己的故事和哀愁,蕴含着“成长”和“独立”的意蕴。而顺着后一种情感,她凝出了温润如玉的小太阳,这颗善良的小太阳在时时的自我鞭策中保持着至臻的善意,并不因为自己的沧桑而遗忘初心。
两颗太阳好像互相对立,但又好像是同一颗美好心灵的两面。白喜旦试了一下,当她使用一种小太阳与绪物战斗时,便很难使出另外一种。但两颗小太阳都很稳定地安放在她的技能树当中,既是彼此不容的水火,又很安静地包容着彼此。
“喜旦?走错啦!”白曦晨连忙招呼白喜旦跟上来,“边墓墙带可别乱走,被绪物袭击就麻烦了。”
“啊?哦哦……”
白喜旦牵住哥哥的手,扫了扫边墓墙带的景色,心里构思起下一颗小太阳来。
中元节,大家都是踩在地上行走的。爸爸也特意告诉习惯低空飞行的她,这一天除非是参加战斗,都最好不要飞行,因为“死生是很厚重的”。
所以,人们并不直接飞往要去祭拜的墓地,而是各自乘坐轨道交通过去。这一天的轨道交通也会刻意压下速度,因为这是一个静思的节日。
大家各自在边墓墙带的不同地段下车之后,要通过『边墓大门』。旦绪世界各处的边墓大门不下千扇,都是一模一样的大小,都不融在什么建筑当中,而是孤零零地矗立在大地上。或许一方天地本身就是一尊奇异的建筑,而这扇大门引人通向另一个世界吧。
大门特别高大,每扇大门都足以容纳百人并肩通过。当人们穿过大门时,会被施以一种情感洗礼的魔法,让自己一整天都沉浸在『中元』的意境里,静心感受关于死生的一切。
开始登山之后,白喜旦一直扭头眺望远方。自意城的边墓墙带是一圈连绵起伏的山脉,凸起陡峭的列石,圈起巨大的盆地,河川在其间奔流。盆地中承载着名为『自意城』的庞然大物,其正中心赫然是『自意安泉』,那天上的神国赫然是『自意神殿』,那一大块八面贯通的恢弘建筑群则是『旦灵学府』。泉流从天空之上垂直流下,贯穿了自意城的最中心处——那是自意城的核心锚点。
山上的视野特别宽阔,可以看到无数方碑在此矗立。远处是气吞云梦泽的云流,云流缭绕着自意城,可以看到一些魔法彩光在其中闪烁。
在城与云之间,在高山与深谷之间,有无数颗缓慢涌动的小米粒。人们汇成了人潮,升腾着蓬勃的生机。
白色的花、纸钱的小山堆、香、烛、火光、人。
有机会在今天来扫墓的人,便来和故友叙旧;需要稍稍错开一些时间的人,便仍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每一片土地都埋葬着一个曾经炽热的生命,每一块岩石都承载着千轮旦绪文明的力量。
不比密集而规整的城市内部,因为边墓墙带是没什么人飞行的,所以空中都显得特别空旷。人们忙而不乱地进行着自家的祭祀,一同奔赴一场宏大的意义。白喜旦隐约看到,无形的光点在大地上升腾,被山谷间庞大的“空”承载着。
天空大地不言,日月星辰不语,神明亦是静默,千载以来注视着苍生。
如此一来,第二对小太阳便呼之欲出了。一颗渺小宛若星尘,一颗硕大恍若古神。
“天啊,好有气势的小太阳,旦旦真厉害,”妈妈惊喜地说,“旦旦来,把这垛元宝点着,然后给祖爷爷祖奶奶作个揖。就用你的这两颗太阳噢。”
“好——”
白喜旦在火光前闭上眼睛,想起了一些热烈的画面。
她刚刚在堆放纸钱和元宝时就在回想了。初入墟意小学时的恐惧,力排众议拍桌子的画面,跟着哥哥学习经验,在积蓄的怒意中斩杀绪物,带着大家深入地塔探索。然后,她想到了一个更加热烈的未来,她会成为九阶,会高高举起文明炬火,带领大家决战九阶绪物。
传承。
这些画面在过去发生过,在将来也会继续发生。
“呼。”
……睁开眼睛,白喜旦开始构思第三对小太阳。
顺着刚才闭眼时的思路吗?感觉不太妥当,中元节是肃穆的,那份感情好像有点太热烈了。
太热烈了吗?这是文明的传承啊,承自祖辈的责任和决心。
但试着建构一下,却总是走不通……
白喜旦顿时感到烦躁,构造陷入滞涩了。
她有些焦急。已经过了中午了,刚才跟家里人吃了一顿饭,自己脑子里却空空的,什么也没想。
“要不你在纸钱和香火里找一找灵感?”哥哥向她提议说。
上午是他们一家人一起扫墓,主要是祭拜家里的长辈,以及一些和爸爸有关系的历史大人物。下午,爸爸和妈妈会去祭拜他们的故友,而白喜旦和哥哥一起去见哥哥的故友。下午四点,哥哥会跟着她去见她的故友。
白喜旦很快就见到了凝荷姐姐,也见到了跟在她后面的凝蝶和凝渚,很开心地和凝蝶抱作一团。他们五个人一起行动,在小庙里拿了几沓纸钱,用手提着,提到墓前,蹲了下来,从塑料袋里掏出剪子,剪开捆住纸钱的绳子,然后开始摆纸钱垛。
摆纸钱垛很有讲究。拿来的一沓沓很厚很高的纸钱,是不能直接烧的。得一次次抓小叠的纸出来,对个折,要烧的是这些对折的纸。但不能折得太用力,松开手后它要能自己舒展开,像蝴蝶自然展开翅膀一样。
把这些展开的纸钱堆成一垛,纸钱垛内里就有很多镂空。点着时,往往只用一些小火苗点燃,而不会用大块的烈火去焚烧。里边的氧气烧尽后,外边的氧气能流进去,这一大团火就不会熄。如果不这么摆成垛,直接点着拿来的一整沓纸的话,火燃不起来,会很快灭掉。
纸钱垛分为三垛。一垛最大的烧给祭拜的对象 ,一小垛烧给边墓墙带的所有魂灵,另一小垛烧给在红尘和蓝水中挣扎不安的绪物。
“纸钱都是经过了灵学加工的。看起来土土黄黄的,摸起来也很粗糙,但里边含了一些特别的灵学质料。对逝者来说,这种质料的燃烧会让远方的亡魂感受到一种关于财产的灵气;对悼者来说,这种燃烧能引动或深化一些特别的情感。”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费尽周章摆成一垛一垛的纸钱?我的太阳连铁块都能烧穿诶。”
“哲文科灵,”哥哥解释说,“我们要塑成这样的一个仪式:忘掉自己的一身灵力,蹲下来,用双手细细地对折纸钱,再慢慢地堆成小山。这是一个文学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会想到很多过去的画面,也会幻想很多未来的画面,这些画面是你平时怎么冥思苦想也想不出来的。”
凝荷姐姐微笑着接过话头:“你们大日中门有很多奇特的太阳。那些强大的灵学力量,很多就是从这些无灵的文学过程中产生的噢。”
文学过程……
白喜旦知道,这里就涉及「实虚之眼」的一个核心思想了。物质是媒介,文学建构是灵学力量所依托的材料。一个人总要以一个文学建构的区隔为“眼睛”,依凭这双眼睛去观照世界,可以挖出其背后潜藏的灵学力量。
但她还是不太能理解。哥哥和凝荷姐姐也刻意没提到「实虚之眼」,大概也是考虑到了她的理解能力吧。
白喜旦还是感觉很焦急,又惶恐又烦躁。新的太阳迟迟没有思路,她却马上要面对今天最重要的时刻了。
不一会儿,哥哥这边的祭扫就结束了。她站在了尔槐和寻桃的坟前,蜀历在用他的地魔法潜心制造墓碑,她脑子里却空空的,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白喜旦怀着疲累的目光扫视一圈。寻鸢小妹妹、亦甘、亦涩、柴政、以纤、蜀历、凝蝶、凝荷姐姐、林纤姐姐、亦辛哥哥……还有哥哥。
这下彻底枯竭了。
她特别迷茫。站在坟前,心里应该环绕着悲伤的情绪才对。但她的心始终被焦急所占据,情感越是没法切换出去,她越是焦急。
哥哥似乎是注意到了什么,他从兜里拿出一张小纸条,递给了她。
“爸爸给你的。”
“什么呀,咱们家里还玩这个。”白喜旦笑着接过纸条说。
『死生本身就是莫大的意义了。』
『毋需刻意地追求太阳的构造。』
白喜旦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
……
她早上醒来,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静坐了许久。底下陆陆续续有人走过,都是踩着地面行走的。
她在衣柜前挑挑选选,最后穿了一身素白的裙装,难得地没有镶嵌金色。
她早餐吃了昨晚预定的面包夹煎蛋,喝了一杯热牛奶,一杯冰拿铁,还吃了个哥哥预定的肉包子。
妈妈在“滋啦滋啦”地煎着鸡蛋,散发出浓郁的油香。爸爸在“哗啦哗啦”地整理纸钱,散发着古朴的香气。
没看到以纤和林纤姐姐。他们今天似乎会独自出门。
一边吃着早餐,她一边网上冲浪,一边在群聊里和大家联系。
『一枚太阳蛋:我们今天下午几点碰面来着?』
『数七粒:四点吧』
『蝶衣霓裳:嗯呢,下午四点,去尔槐的墓前,然后让蜀历亲手给寻桃做个墓碑,立在旁边。』
『木林森焱炎火:好嘞』
『冰镇奶茶:[图片]』
『冰镇奶茶:路线图就在这里啦。咱们最后会去墟意夺还的公共墓碑。』
『冰镇咖啡:(ok.jpg)』
『丝雨成线:(收到.jpg)』
一家人各自收拾好了,便坐轨道交通去自意城的边墓墙带。爸爸告诉她,死生是很厚重的,今天尽量不要飞。
一路上人很多,熙熙攘攘,但秩序井然。大家都踩在地面上行走,大都在张嘴和旁边的人说话,却也并不吵闹。
穿过边墓大门之后,首先要去家里的长辈和祖先。她牵着哥哥的手,低头看着山路,一步一步地走。
忽然走出一段狭窄的山路,整个边墓墙带的全景显现在她眼前。
无数矗立的方碑,米粒一般的,自意城上缭绕的云彩,云雾中闪光的霓彩。
边墓墙带天色阴沉,却并不下雨。每年『中元』都是如此。
上午祭拜家里的长辈和文明里的大前辈。虽然,她从没见过爸爸妈妈嘴里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
家里人让她作揖就作揖,让她折纸钱就折纸钱,让她递个火就递个火,没事儿了她就在一边呆坐着。看看天,看看边墓墙带的宏大风景,看看这里的人。
她安静地跟在家人后面。摆放纸钱,摆放香火和蜡烛,用双手慢慢摆放好,然后驱动太阳真火焚烧,让火光和热浪混着沉香扑到脸上。
她一直想着自己的事情,心里缭绕着奇妙又有些滞涩的感受。看着灰白的天空,她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
爬山有点热,风又有点凉。灰云行空,耀日隐蔽,阴阳交汇,逝者不能魂归,生者来寻归途。
下午祭拜哥哥的故友。她一眼见到凝蝶,就很开心地抱了上去。凝蝶身旁是凝荷姐姐和凝渚弟弟。
下午四点,她在约定的坟前见到了大家,也看见了寻鸢小朋友。她心想,寻鸢还在读幼儿园,还处在每天接受洗礼、提升智力的阶段呢。她的忧愁和快乐每天都在增多吧。
黄昏时,哥哥给了她一张纸条。
仿佛受了当头一棒,意义在这一刻终于归位。她大脑嗡鸣,浑身发麻,不自觉地涌出几滴眼泪。
白喜旦忽然想起,有天尔槐笑着说,如果发生危险的话,他和寻桃最好只死一个人。因为他们的爸爸妈妈已经离世了,如果他们俩都死掉的话,家里的小寻鸢就没有亲人了。
寻鸢才四岁,却已经孤身一人了啊!!
但她很坚强,不需要拥抱。旦绪文明的孩子都是如此,因为大家都是旦绪文明的孩子,旦绪文明是个大家庭。血亲只是亲人的一种,如果没有了血亲的陪伴,则会被接去另一个家庭。
“呼。”
白喜旦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
她看到了生命和死亡的奇妙均衡。
正值黄昏。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一颗硕大的残阳。
凄苍,云塔黄昏。
哀伤,秋春东风。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敬畏,阴阳交汇之所。
白喜旦缓缓举起权杖,显现了一颗枯寂的血阳。因为蕴含着生的气息,所以死意也格外浓厚。
……
自意城,边墓墙带,墟意夺还公共墓碑。
许久许久,直到云雾中隐隐显现了月亮,大家才做好了一切准备,也摆完了三垛纸钱。
白喜旦手撑着权杖,站起来吁了口气。亦涩拿了两根蜡烛、三炷香,递给了蜀历,让他插在了纸垛前的鼎上。凝蝶拿了两杯酒华,向天洒去,洒在地上。
白喜旦在手指上燃起小火苗。先是点着了两根蜡烛,向四面分别作了三揖,然后点着了三炷香,向四面分别作了三揖。再然后,她单膝虚跪,在每一垛纸钱的角落,将其点燃。
她在心里默念。
第一垛纸钱,献与亲爱的尔槐和寻桃,献与亲爱的同学们、战友们,借以寄托大家的东风之思。
第二垛纸钱,献与埋葬于边墓墙带的所有同胞们,也献与文明的伟大先贤们,借以寄托大家的沉血之志。
第三垛纸钱,献与旦绪世界所有的绪物,献与一切作为绪物投影源的,在蓝水和红尘中挣扎不安的魂灵。愿浮世众生都能共享这份深切的情感,愿旦绪文明的光芒普照四方。
鼎上的香没有火光,只显着一圈暗暗的红光。烧完的一截截香软塌塌地掉下来,慢慢从上往下掉。蜡烛上则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消逝,火光映在烛泪上,随风轻摇。
纸钱垛的小火苗从角落往里探,逐渐蔓延开来,火光徐起,烟火上触于天。纸钱暗燃成烬,燃尽成脆薄的灰纸片;热火包裹住尚在燃烧的纸缘,盛开了数十上百朵漂亮的火玫瑰。
逐渐被抽成真空的纸垛里边受到空气的填补,卷起一股热浪,卷起了一些很小很轻的“龙卷风”。燃尽的灰脆纸片随风扬起,向远方的天空飘去,逐渐和黑沉沉的天空融为一体。
是……谁?
火燃尽之后,白喜旦静静地注视着寻桃的面容。她安宁地闭着眼睛。
许多年前的今天,年幼的爸爸跟在爷爷奶奶身后,在边墓墙带凝视火的熄灭。
很久很久以前,两位大人物在漆黑的神殿里争执着,他们对旦绪文明的前路产生了分歧。
一年前,小以纤从家里被叫去了旦灵学府,隔着天轨的车窗默默注视着自意城。
『大死寂』中的某一轮文明,深居地底的人们使出了最后的魔法,造出了红红火火的饰品和爆竹,过了生命里最后一个年。
看着窗外背绪物染得枯白的枝条,窗里的一个人咽下一颗胶囊,永远地沉睡过去。
笔尖“沙沙”地在信纸上一笔一划,然后“啪”地收笔,“哧啦哧啦”地折进了信封:“为了文明。”
初生的娃娃嚎啕大哭,一直不歇气。他的面前是一行字:欢迎来到残酷而美好的旦绪世界。
屏幕上的光标小心翼翼地移动,往『战况』那一栏缓缓挪去。9402834,一个猩红的数字骤然显现在『战死』一栏。
老人的脸上渗出痛苦的汗珠,她忽然很想念她的爸爸妈妈。
在冷寂的冰河中,每一场绪物作战首脑会议都不好开。但看到稳妥的信念在其中迸发着智慧的火花,为大家指明前路,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深夜的雨露冷得发颤。翻过书的这一页,不禁怀疑自己究竟从何而来。
疼痛的时候过得很慢很慢,但遗忘起来又很快很快。
学会了在星海里游泳。向最深处游,游啊游,游到脱力淹死,醒后在复活祭坛发呆。
开心地拥抱,哈哈大笑,碰杯豪饮,却在入喉的刹那哭泣了。
墓碑前不仅长满了祝韧之草,还开满了输忆之花。
又是一堂飞行课。她牵着弟弟的手划过天空,留下七彩斑斓的金底轨迹。
世界树矗立在无限平坦的原野中。三个孩子慢步远去,融入黑暗的远方。
……
像从梦的清池里脱水而出一样,白喜旦晃了晃脑袋。
纸钱烧得很慢。大家站累了就坐在地上,坐累了又站起来,一片目光笼罩在纸钱垛上。一直到圆月升上中空,天色也变得万里无云,火光才完全熄灭,大家也才收拾收拾离开了。
白喜旦想,大家的目光离去之后,月光仍会笼罩在纸钱和香烛的灰脆火骸上。灰脆的火骸静置在土地上,在边墓墙带连绵成片。
『中元』下的大日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