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那年夏天,放了晚学,加清跟小伙伴们顺路到一个同学家玩。五、六个小孩,书包拍打着屁股,浩浩荡荡穿越一片松林,直奔同学家。
下午的阳光依旧炫目炽热,一进入松林便凉爽下来。他们如小鹿一样,越过一丛丛不知名的灌木,风驰电掣般在松叶凉爽的阴影下穿行,洒下银铃般的笑声。密密的松叶遮挡了夏阳,整座松林浮游着幽暗的光影,突然,身侧不远处一片明亮的白吸引住了加清的目光,她望过去,那是一丛野花,柔枝细蔓,一朵朵洁白的花错落有致地点缀在绿叶间。
加清从花丛旁一掠而过,她忍不住回头,那花真美啊!有一股独特的感觉,在幽暗的密林间美得耀眼。那是什么感觉呢?花都爱笑,月季微笑,玫瑰妩媚地笑,牡丹温柔地笑。喇叭花在篱笆上嚷嚷,高声大笑。向日葵大脸庞上无数的小眼睛笑得眯成了缝儿。蚕豆花躲在叶片里,你找蚕豆耳朵时,它们从绿叶后转过来冲你顽皮地笑。油菜花你推我挤,相拥相依,笑成一片海。还有牛耳草、马兰花、紫蓟、蒲公英、蛇莓花……加清见过的花都会笑。但是这花不笑,她冷眼立在那里,孤零零地,不亲近人,也不愿人亲近。她孤傲灿烂地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开谢。
加清是跑得最慢的,因这回头放慢了脚步更落下一大截,于是加紧追上去。
穿过松林,再越过一块稻田就是同学家。在同学家的打谷场上玩,大家逗狗、撵鸡,奔跑、呼喊、扯着嗓子唱儿歌。加清心神不宁,不时向松林张望,想再看那洁白冷漠的花,她被那一丛花拴住了心思。
加清渴望再看那丛花,但是却没人敢再进入松林。因为家长们知道他们从松林里走过后,无不骂了他们一顿,告诫从此后不许从里面走:那是块荒地,里面还有蛇。而同伴们还指着某个方向后怕地说:那里有坟墓,好几个呢。加清顺着手指的方向仔细辨认,确有几座拱起的馒头样的土堆。加清不觉得坟墓有什么可怕的。她跟同宗的小红在坟头玩,小红说,从小洞里可以看见爷爷的棺材,加清也凑上去看过,却见一团漆黑。每次放学走过河边茂密的扶桑田,加清就觉得心安,因为最疼爱加清的曾祖母就葬在桑田深处。有几次夜幕降临,从小河边经过,想想曾祖母的坟茔就在不远处,想起她慈祥的微笑,就觉得心安。
加清怕蛇。这会儿看着松林,仿佛正有粗壮的蛇顺着她的脚往上缠,盘住了脚踝、双腿,攀到了胸前,它昂起了头,与加清对视着,对着加清狠狠一口咬下去……加清浑身一哆嗦,吓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座松林成了禁区。但是每次路过,加清都忍不住向花丛所在的方位张望,搜寻那再也见不到的骄傲冷漠的花。
加清在一切陌生的、犹如那片松林的地方寻找,用目光热切地搜寻。她迷上了那花。
几年后,加清在奶奶老屋后的河边猛然看到她,就是那种花,虽然当初只匆匆一瞥,但怎会忘记呢!就是她呀:五片洁白轻盈的花瓣,簇拥着嫩黄的花蕊,柔嫩的枝蔓,碧绿的叶子,疏朗的花丛,风吹来,花朵舒展了身体,感受柔风拂过脸庞——依旧是冷着眼,有孤零、落拓的风姿。
中午,大家都午睡了,加清走向河边。她被那丛花吸引住了,渴望去亲近她,但她走得很慢。夏日的午间,有种红尘停滞、沉睡入远古的静。风一阵阵忽有忽无地吹,澄蓝的天间缓慢地飘移着大朵的白云。河水缓缓地流淌,水底淡黄的泥沙,随着斜射过来的阳光闪动细密的微弱的光。几条小鱼摆动柔曼细长的身体,穿行在水里。一只燕子贴着水面滑翔,尾翼掠过河面,倏地飞向夹岸的密林,在远处扎进蓝天。
加清慢慢走向那丛花,走近了,站在花前。她被花的气质感染了,不笑,也不皱着眉了。野蔷薇就是这样的气质,喜怒不显、孤傲冷清,即使如爱慕地托着脸庞一样托着她的花瓣,她也无动于衷,表情冷淡,拒人千里。就是这样的花,你深爱她也好,长久陪伴她也好,恋恋不舍离开也好,她不看你,她只在反观自己的内心,她依旧无情,无动于衷。加清站在这野蔷薇花丛前,默默凝视,这才体会到什么叫临水照花,什么是孤芳自赏。加清陪伴着花,犹豫地伸出手,轻触花瓣,随即放了手,静静地看着她。加清不喜欢为了赏花而摘花,掐断花枝时花会疼,摘下来的花也黯然失色。
加清常常等其他人都午睡了陪野蔷薇花。有一次,加清又过去,在通往河边的小路上,听到河岸边热闹的说话声,还有哗哗击水的声响,原来是爷爷奶奶在洗蚕匾。加清止步,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她与蔷薇花应该你不言我不语,在寂静的天地间清冷对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