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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漆黑的夜空。紧接着是女人长长的叹气声:“唉,老姐姐,又是个女娃。”“我让你帮找的人家,找了吗?”“找了!”“这回可不能像老二那样,找了个不靠谱的。”“放心吧,这次是个善良人家,俩口子人都不错......”
阿珠听着接生婆和婆婆的对话声越来越远,一行清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想说等等,可嘴巴张了又张,始终没发出声音。
男人走进房屋,阿珠看了他一眼,不争气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汩汩地流着。男人没说话,眼神有些迷离。
“阿珠啊,不是我心狠,游家三代单传,不生个带把的,没脸去见祖宗啊!吃点吧,把身体养养,过几天去小坤单位住,别让单位人知道你生了。超生,小坤的工作就保不住了。”婆婆送走接生婆,端了几个红糖煮老鸡蛋过来。
阿珠没接话,把脸扭到床里边 ,任凭洪水泛滥。十月怀胎,东躲西藏,夜深人静听到狗叫声,都吓得瑟瑟发抖,唯恐是抓大肚子的来了,好不容易熬到预产期,昨天半夜偷偷回来,今天半夜却又生了个女孩。
“我把鸡蛋放柜子上了,想吃了再吃。哭狠了对眼睛不好,这就是女人的命。”婆婆替阿珠掖了掖被角,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走出房屋。
农村的老屋,中间是堂屋,就是客厅,两头是卧室,俗称房屋。卧室没有门,挂个帘子,既挡风又挡人。男人在堂屋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顺着帘子缝飘进房屋,阿珠开始咳嗽。
“我回单位了。”男人撩开帘子说了声。阿珠听到摩托车启动声,奔跑声,直至恢复黑夜死一般的寂静,她开始把头捂进被子里嚎啕大哭。
阿珠和游坤是中学时的同学,阿珠长得漂亮,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口、瓜子脸,尤其是她那肌肤白白嫩嫩,一捏就能冒水似的。有儿子年龄相当的人家,尖着头找媒人去提亲。阿珠总是笑笑说年龄小,回绝。
后来,人们看到放学时,阿珠总喜欢和游坤一块走,才知道阿珠心仪游坤。游坤长相虽然一般,身材也不高大,还有些黑瘦,但是学习好,是村里的学霸。媒人也瞅准机会,到两家去跑路,这边说“男才女貌”,那边说“天设一对,地造一双”,轻而易举地混了两瓶酒、两双鞋。
阿珠没考上高中,他们在游坤读高中期间定了亲。游坤学习刻苦,加之有一个如花似玉的未婚妻鼓励着,三年后,顺利考上大学。
游坤大学通知书下来后,阿珠跟游坤说,现在我们身份不一样了,你上了大学就是吃商品粮的,不合适我们就分手吧!游坤说,那我不就是“陈世美”了吗?你要是不信任我,我们明天就去领结婚证。
游坤带着对阿珠满满的爱跨入了大学校门,阿珠也以一个准媳妇的身份孝敬着游坤的父母。寒来暑往,四季轮回,他们的爱始终没变。
游坤毕业后,分配到乡政府工作,成为了公家人。上班三个月,他们结婚了。
婚后游坤上班,阿珠在家帮公婆种地,小日子过得也算和谐。
婆婆的坏脸色是在阿珠生了丫丫开始的。湾子里与游坤前后结婚的亮亮,生了个儿子,婆婆总说人家命咋那好,娶了个能生儿子的媳妇。阿珠也不敢说婆婆,私下里和游坤说,你是有文化的人,生男生女也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游坤说,我妈思想守旧,随她说,你别介意就是了。
丫丫满月后,婆婆把阿珠和游坤喊到跟前,你们要有长久打算,一定要生个带把的。游坤说,国家有政策,工作人员超生是要受处分的,降工资还不能提拔。那就偷着生,躲着生。
丫丫一岁多,阿珠早上起来刷牙恶心,婆婆大喜,问阿珠是不是有喜了?阿珠说好像一个多月没来例假。
游坤带着阿珠去外县医院检查,真的是怀孕了。婆婆就在左邻右舍中传话,事实上就是造舆论,说阿珠要去外边打工,让阿珠住到了外地妹妹家。
阿珠和妹妹是双胞胎,妹妹每季度到医院替姐姐妇检一次,然后把证明寄过来,村里就可以消号。
阿珠预产期到了,游坤偷偷把她接回家,婆婆让亲戚在外县找了接生婆,说是外县,其实就是邻乡的,他们家住在两县交界处。
天不随人愿,阿珠又生了个女孩,婆婆脸黑得跟死了老的样,当时就让接生婆找人抱走,阿珠哭着死活不让,婆婆说不让送走,就离婚。阿珠傻眼了,伸出去的手僵在了空中。
接下来两年,重演着以前的故事,仍然是打工,住妹妹家。在妹妹家有时半夜狗叫,阿珠害怕是被人举报来抓她,不是躲牛棚就是躲厕所。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要不是牵挂着两个丫头,阿珠真想一死了之。
半个月后,游坤把阿珠接到乡里,目的是让媳妇跟乡政府的人照个面,乡里正在推荐后备干部,违反计划生育那是一票否决。
阿珠在月子里受了风寒,一病不起,游坤顺利被推荐为后备干部。婆婆不再逼他们接着生了,可这时的阿珠,危机感却越来越重,丈夫如果当上了领导,自己没给他生儿子,这段婚姻迟早要散。
那日游坤回来,婆婆问他现在的政策就没有再生一个的可能吗?游坤说,有,除非有医院证明第一个孩子有病,不能成为正常劳动力。婆婆说那就发钱找人办个假证明。5岁的丫丫在边上听着,朝她奶奶翻了个白眼。
游坤最终也没有去办假证明,因为他被提拔为副乡长,分管计划生育工作。
阿珠休养了三年,如愿偷生了个带把的,起名叫全胜,满月后送到妹妹家,亲妈住在那里带孩子,说是别人遗弃收养的。
婆婆脸上有了喜色,可阿珠却常常被恶梦吓醒,有时大白天的,耳边总传来小女孩找妈妈的哭声。
阿珠趁着婆婆高兴,问她三丫送给谁了?婆婆说她也不知道,是接生婆办的。末了她还说,你可千万别去找,小坤现在当着干部,要是被别人知道,告了,那可比害眼还狠,官当不成,还要受处分。
阿珠不敢去找,怕真惹出什么事端,影响游坤。但内心的思念却愈发强烈,看见别人四五岁的小女孩就想去抱抱。有次去集市的路上,她强行去抱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把人家孩子吓得大哭。家长来了,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那眼神直穿透阿珠的心,就像她是一个坏人。
阿珠看着那人把孩子领走,直到看不见踪影,摇摇头泪水又稀里哗啦地流了出来:“唉,我苦命的孩子,你到底在哪儿呢?”
怀孕时东躲西藏,加之月子里受风寒得上了风湿病,关节疼、肌肉疼,阿珠精神越来越恍惚。
婆婆看阿珠变成这样,就让游坤在乡镇企业帮阿珠找了份工作,说是忙起来省得胡思乱想。大丫也到了上学年龄,游坤找领导申请,解决了一套政府家属院住房。
游坤和阿珠只能在晚上偷偷去看看儿子。儿子也很乖,听妹妹说,只要来了生人,母亲就把他抱进房屋,让他别哭,他就一声不吭,听得阿珠一阵心酸。
小家伙见了阿珠,总是往姥姥怀里趴,拍手也不要,强行抱过来就大哭,一点也不亲,阿珠有些尴尬。母亲于是说,孩子小,夜里认生,长大了就亲了,你生的,任何人也代替不了。阿珠又生出愧疚之情,只生不养,孩子长大了也会埋怨,算不上好妈妈。
儿子全胜7岁那年,婆婆去世了。临终时把阿珠叫到床前说:“阿珠啊,你别记恨婆婆,二丫、三丫送给别人也是不得已,是奶奶对不起她们。二丫是送给东李湾老李家,得病已经不在人世了;三丫是接生婆送的,她现在也老了,得空你去找找她。不管送给谁了,千万不能认,对孩子不好,对她养父母也不公平。”说完,干瘪的眼角流出了两滴泪,咯噔一声咽气了。
办完了婆婆的丧事,阿珠好长时间才去找接生婆,那段时间她想了很多,无论三丫生活得怎么样,她都不能认,孩子只有10岁,还承受不了。
接生婆告诉她,三丫叫花儿,就在她一个湾子南头老向家。花儿养父是个泥水匠,养母跟养父一起提灰桶做小工,俩口子比较勤劳,家里生活虽比不上城里人,可在他们湾子还算中上等。老向家领养花儿两年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养父母很疼爱她,花儿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那孩子学习很好,在村小学每次都考年级第一。
听了接生婆的话,阿珠心里多少有些宽慰。当时正逢学校放学,阿珠就在村口等着,不一会儿2个小女孩和1个小男孩,追着跑着过来了。
“花儿!”阿珠看到一个扎羊辩的小女孩,跟大丫长得非常像,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阿姨,您叫我吗?”小女孩怯怯地走到阿珠跟前。
“我,我,没有啊,我是看这路边小草开花了。”阿珠语无伦次地说着,伸出手想去抚摸花儿的头,可又在只有一朵花的距离时停下了。
“阿姨,现在是冬天,小草都死了,哪有开花的?”花儿不解地看着阿珠。
“啊,那是阿姨眼睛花了。你,你好吗?”阿珠忍了又忍,眼睛还是潮了。
“我很好哎,阿姨你怎么哭了?”
“阿姨眼睛进虫子了。”
“哦,那你小心揉揉。”
阿珠看着花儿他们走远,直至看不见踪影,再也忍不住了,任凭洪水泛滥。
阿珠认了接生婆做干娘,这样她就可以借口看干娘探听一些花儿的消息。接生婆说,你来我保证把花儿的情况如实告诉你,但像上次那样不行。上次花儿回家告诉养母遇到了一个奇怪的阿姨,老向家的媳妇就来找过我,希望不要打搅她们,她说待花儿成年了,她自己会告诉她。
花儿初中毕业,以全县第10的成绩考入县重点高中,得知此消息,阿珠激动得几夜没合眼。
全胜读初中时,就回到了他们身边,对外是阿珠外甥,称阿珠为大姨。大丫和全胜的学习成绩都不是太好,还时常和阿珠闹气,特别是全胜总认为父母把他放在小姨家养,是不爱他。每当这时,阿珠就更思念花儿。
那年春天,冰封雪冻的迟迟不见暖和,阿珠的风湿疼,十来天了也没见好。久违的太阳出来了,阿珠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那不是干娘家的来福弟弟吗?”阿珠透过阳台上的玻璃,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踩着积雪正向她家走来。
阿珠慢慢扶着楼梯下来,打开门时来福正举手准备敲门。
“来福弟弟!”
“姐,吓我一跳,您怎么知道我来了?”
“我在楼上阳台看见你了。”
来福告诉阿珠,他娘让阿珠最近抽时间去他家一趟,好像是关于花儿的事。
“花儿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吗?”阿珠急得眼睛都红了。
“姐,你别急,花儿没事,是她养母想找你。”
阿珠送走来福,想着最近也没去干娘家,更没见过花儿,花儿养母莫非是怕我去学校找她?
两天后,路上积雪融化得差不多了,阿珠包了辆三轮车去了干娘家。
干娘告诉阿珠,花儿养母年前查出肺癌,估计情况不多好,她肯定是想把花儿的事交待交待。
干娘和阿珠一起,来到了湾子南头老向家。这是一栋坐北朝南的三层小楼,面积不大却设计得很紧凑,天井院里两个木笼子养有鸡鸭,院子里水还没干,明显是刚刚冲洗过的。
“表婶,你们来了,快请屋里坐。”一个中等身材留小平头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
“这是阿珠,是姐姐。这是花儿爸爸,是弟弟。”接生婆两边介绍着。
大家寒喧着进了屋,阿珠环视一下,只见两面墙上都贴满了奖状,一面是向花的,一面是向果的。
“老弟教子有方啊,两个孩子学习都这么好,家里墙都不用贴画的。”阿珠看着花儿的奖状,眼圈又红了。
“一般吧,两个孩子都很懂事,他们学习不用我们操心。再说我们也操不了。”向果父亲苦笑着说。
向果母亲躺在床上,一张脸瘦成了皮包骨,越发凸显了她的大眼睛,可惜眼睛大却无神。
见他们进房,她欠了欠身,还没动弹一阵剧烈咳嗽让她喘不过气来。阿珠拍了拍她后背,示意她不要动。
向果母亲歇了一会慢慢平静下来,她告诉阿珠,花儿的事她以前计划等花儿18岁后,亲自告诉她,何去何从孩子自己选择。但她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花儿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这期间不能让孩子受打击,她这辈子是没有机会说了。
她还告诉阿珠,她已经给花儿写了一封信,今天这封信就交给阿珠,等孩子读大学以后,阿珠什么时候想认,就把这封信交给花儿。
阿珠从老向家出来,眼泪就一直淌,干娘和她说话,她也听不见。
“唉,花儿命好,遇到了这么疼爱她的一家人。我——惭愧,只生不养,我有什么资格认她啊!”
阿珠回来后,精神有些迷糊,关节的疼痛越发加重,膝盖和脚踝都肿了。她让游坤送她去住院,她说为了花儿,她想活得长久些。
县医院医生告诉阿珠,你如果想活得长久些,就去大医院吧,去治疗风湿病的专科医院。
他们去了省城一家专科医院,阿珠问医生,风湿病能治好吗?医生说,风湿属于自身免疫性疾病,一般不能完全治愈,但是可以通过一般治疗、药物治疗和手术治疗等进行治疗,达到缓解病情的效果。医生还告诉阿珠,她的风湿性关节炎已经很严重了,先用药物治疗半个月,如果病情得不到有效控制,必须手术。
半个月后,阿珠还是做了滑膜切除手术,在医院静养加康复理疗了一段时间,病情得到缓解。
阿珠出院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干娘家,她急不可待地想知道花儿消息。干娘说,瞧你急的,花儿争气,听说已经考上了京城一所重点大学,但她养母已经去世了,就在她高考的前两天,家里当时没告诉她。花儿高考结束,养母已经出棺了,花儿到坟前哭得死去活来,唉,可怜人呢。
干娘讲得泪流满面,阿珠听得泪如泉涌,两个女人又相互安慰了一番,阿珠拿出一个信封,说里面有10000元钱,让干娘交给花儿养父,留着花儿上学做学费。她还让干娘告诉花儿养父,没有别的意思,暂时她不会找花儿,只是听说花儿养母治病欠了不少外债,家里两个孩子上学不容易,尽点微薄之力。
花儿读大四的那年春天,春来得比较早,二三月间,街道花坛里的紫荆花一簇簇一团团开放,漂亮极了。
一大早,阿珠就骑上电动自行车出了门,她要去买一些床上用品,把家里的另一间房子布置布置,她想在花儿大学毕业后,把花儿养母的信交给她。
看着美丽的紫荆花,想着花儿还有几个月大学就毕业了,阿珠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
“嘭,嘎吱——”,伴随着汽车紧急的刹车声、路人的惊呼声,阿珠被左转的一辆大车撞飞了出去,她的头重重地摔在地上,殷红的鲜血顺着头发丝向四面流淌,原本喜悦的脸,一下子变得痛苦无比。
“赶快报警!赶快报警!我来叫救护车。”有人对货车司机高声叫着。
货车司机战战兢兢地拨打了110,路人打了120。不一会救护车和警车都到了现场,警察立马控制了司机。
经过抢救,阿珠醒了过来,但医生说大脑受伤,失血过多,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阿珠醒来后,断断续续地喊着花儿,游坤明白她的意思,立即打电话跟花儿养父联系。花儿养父联系上花儿后,让她立马回来。花儿问他啥事,他说很重要,回家就知道了。
花儿赶回来已经是零晨5点,养父接了她只说去医院看一个病人。
医院走廊上,游坤将花儿养母的信拿了出来,花儿用颤抖的手接过牛皮纸信封。当看到“花儿亲启”四个熟悉的字迹时,花儿如同见到了母亲,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花儿纤细的小手,慢慢撕开信封,展开信纸,映入眼帘的是斑斑泪痕浸湿的隽秀小字。
我最爱的花儿:
当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是我此生第一次给你写信,也是最后一次。
你一定很奇怪,我们母女之间有什么不能当面说,非要以这种方式?
有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我要告诉你,你——并不是我们亲生的。我本想待你成年后,变得更有承受力时再亲自告诉你,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你还记得你10岁那年,在村口见到的那个奇怪的阿姨吗?她不是不知道小草冬天不能开花,她的的确确在叫你,她,就是你的亲生母亲......
“不可能,你们骗我!”花儿再也看不下去,哭着跑开了。
“花儿——”养父紧追其后,喊住了花儿。
养父告诉花儿,这一切都是真的,让花儿不要恨亲生父母,在那个年代,父母很无奈。况且她的父母,一直都在背后关心她、爱她,上大学资助她。他还说他很感激花儿父母,因为抱养花儿给他们带来了快乐,带来了幸福!
“爸,我只要你们。”花儿哭着扑进了养父怀里。
“傻孩子,我们永远都在,现在你的亲生母亲需要你。”
花儿在养父的陪同下走进阿珠病房。
迷迷糊糊中阿珠见花儿养母从空中微笑着向她飘来,“阿珠姐姐,我把花儿给你带来了。”
“花——儿......”阿珠气若游丝。
“妈——”花儿一个妈字喊出来,已经泣不成声。
“花——”阿珠手伸出来,忽然停在半空中,花儿伸手去抓,只有一朵花的距离,阿珠手垂了下来,头一歪,微笑着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