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交接之际,我搬了家。年轻的小区傍着绿丝带般光滑平静的深圳河,对面竟就是香港。
来到这里方才知道,香港与大陆,中间隔的仅是一条不宽的深圳河,想起每每前往香港时深圳湾的过关长队,而或一个多小时摇摇晃晃的巴士车程,浮浮沉沉的轮船水路,我有些讶异,随即突然意识到,那个有些遥远的香港,被人们称作香港,称作明珠的繁华香港,不过是小小的市中心罢了。我才记得,过了关不就是香港了吗?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不过是穿过绵延的山脉,抵达城区的过程。自然与城市,孰为主体,其实显而易见,我们却连这也能够习惯性地忽略,只一心向着购物中心的橱窗,街巷夜晚的霓虹灯与人们称之为“热闹”的嘈杂。
香港边缘的宽阔平原,宛如南国丘陵铺下的一大块绿毯,零星的房屋伫立在丘陵的山腰,几块水田躺在平坦的低地,映着天空,反射着白色的光亮,犹掉落丛林的明镜。田边伫立着孤零零几棵树,一把手推车,一同清晰地映在安静地不起一丝波澜的水田里。河岸常常一排迎风招展的大树,条状的柔软叶片,夹杂着发黄的树叶和花朵,好像是所有季节的融合。或许是距离问题,我很少在那儿望见人影人迹,只有丘陵平原相接处偶尔有白色的面包车驶过,和宫崎骏电影里下乡生活的姐妹两乘的那辆无比相似。
河的这边,有一个环境监测局,两三层平实的砖头似的房屋,几条“防止偷渡”的横幅。网课期间形成了傍晚跑步的习惯,每天下去,经过这里时总要往房子最高层的窗口张望,那是士兵的“瞭望台”,偶尔望见他们严肃的,略眯的双眼,偶尔听见士兵们短暂的打笑,更多的时候却不见人影,竟然徒然有些失望,只得独自猜想,作为一名现代的“边境”驻兵,驻守着这么“热闹”的边境—没过几米就是居民区,就能清晰地望见小区中民众来去,孩童嬉笑—表情严肃的他们内心是什么样的心情?
河流与对面的南方水田与丘陵和谐地融在一片斑斓的苍翠里。一条深圳河,一片安静的平原,原来隔开的不是大陆与岛屿,却是城市与自然。文明的起点究竟是什么?又怎样才算发展,才算“高度文明”?是从人意识到自己可以改变自然,到匍匐着亲吻大地,无端的感动,无言的泪水浇灌绿芽?
人类似乎自古便以为自己划定界限作为建立发展文明的一个过程,可是自然本无界限,不曾拥有界限。近代以来,香港有漫长的殖民历史,“香港问题”变得有些复杂和棘手,可是不论香港的城区发生了什么,似乎都与这一块边境的平原毫无干系,数量稀少的居民生活在此,好像从原始时期便是如此。乘飞机从高空俯视这个世界,它多了一分本真,有的只是山河沟壑,“文明”伟大,又怎么伟大地过天地?人的参与为冰冷的月光添了温度,可是脱了自然,人同样冰冷。从河的这岸望那岸,广阔的平原,草木花叶的共处简单得就像色彩的融合,宛如一片巨大的叶子,一朵怒放的花朵,万物在其中矣。整个世界,又何不是这样的一片叶子,颜色错杂的花儿呢?
我自以为花和叶,都有三种;成簇的,独身的,落下的。距离之外,一切却没了差别。生死,轮回,孕育其中,可是无论何者,都在自我完成,用着自己的方式。人的多愁善感,不过是一厢情愿罢。我闭上眼睛,一片翠色,我知道那是一片叶;山野里五彩的笔触点缀,我知道那是一朵花;它们是自然的讲稿,它们是神话的依托,世界在其中孕育,人心欲望着将其统统装下,终却只剩视觉的退缩,谦卑的无限。那是一片原始的秘境,一个人,一朵花,一片叶,人在梦中悄悄地走进自然,梦醒时悄悄离开,不带走一粒尘埃。
一簇花,成为一朵花,要退到多远?一树叶,一平原,成为一片叶,要飘到何方?高楼林立的城市,流浪到了哪里,又才会成为一个小小的灰点,重新变成远古叶片上的一只小虫?
世界荡漾在千古的洪波里,只一小点,泛若不系之舟,随水去天涯。
张嘉怡
2020.05.10
最近看蒋勋的散文,写到二十四节气,写到池上乡间,岛屿纵谷的生活。恰逢搬家,望着对面的一派山野,不禁觉得有些相似,每天望着对面发呆,有时兴起坐在阳台写生,却发现一朵云还没画完,它已经飘走了,上一次画的尚是下午青翠的山,下一次画已是傍晚,给画面扫上一层黄,尚未结束,观察充分,夜幕已经拉开了,那一瞬间有些明白为什么说印象派捕捉瞬间的光影和变化,为什么总要用点触来构成画面。
城市快速而繁忙的生活总是不免使人疲惫的,想起曾经和甘孜的热情的藏民一起爬上路边的山坡采蘑菇,想起南充支教时那群短暂相处后与我们分别时会流泪的孩子,我想有一天我会重走那些路,与自然共处。
作此文,不知所云,提笔时并不知道要写什么,落笔原来还是所思所念的山水花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