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中血·广陵散

古董商送来一只魏晋青瓷枕,枕底裂痕渗血。

修复师每夜梦见自己成了嵇康,在刑场上弹奏广陵散。

琴弦割破手指,血滴渗入青瓷。

老板说此枕囚着嵇康最后一缕魂,历代主人皆在梦中血尽而亡。

修复师砸碎瓷枕时,一枚带血玉印滚出——

印文赫然是老板百年前当铺字号“恒寂”。

雅舍古董店的门轴发出悠长而干涩的呻吟,门开处带进一股阴湿的雨气。来人是个穿着考究藏青西服的中年男人,面容保养得宜,眼底却沉淀着抹不去的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他手里捧着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托着块随时会碎裂的薄冰。雨珠顺着他昂贵的羊绒大衣下摆滴落,在哑舍深色的老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痕。

“老板,”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刻意的恭敬,“烦请您掌掌眼,也…也请您想想办法。”他将丝绒盒轻轻放在老板面前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红木账台上。

老板从一本纸页泛黄的线装书后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越过账台落在丝绒盒上。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轻轻掀开了盒盖。

盒内衬着墨黑的绒布,中央凹陷处,静静卧着一只青瓷枕。

那瓷枕形制古拙,通体是温润的雨过天青色,釉面流淌着玉石般内敛的光泽,边缘线条圆融流畅。然而一道狰狞的裂痕,如同被巨斧劈开,自枕面中央贯穿而下,几乎将整个枕头斜斜劈成两半。裂痕深处,并非瓷胎的灰白,而是沉淀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凝固的暗褐色——那是深深沁入瓷骨、历经漫长岁月也无法彻底抹去的血污印记。裂痕边缘的釉面微微翘起,仿佛干涸的血痂。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陈旧血腥气,混合着泥土深处和朽木的阴冷气味,从裂口处幽幽逸散出来,弥漫在哑舍沉滞的空气里。

古董商搓了搓手,喉结滚动了一下:“前清王府里流出来的老东西,说是魏晋的玩意儿。原本是件难得的珍品,可惜…摔了。请了几位老师傅看过,都说这裂痕邪性,寻常锔瓷的法子压不住,怕是要…散了魂儿。”他抬眼觑着老板的脸色,声音更低了些,“都传您这儿,能接‘活’的物件儿…”

老板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只青瓷枕,他伸出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触碰禁忌的谨慎,沿着那道深褐色的裂口边缘轻轻滑过。指尖传来的触感并非纯粹的冰冷坚硬,在那层釉面之下,似乎蛰伏着某种微弱却顽固的、令人不安的脉动。他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像是辨认出了故物,又带着一种洞悉其凶险本性的了然与凝重。

沉默在古旧的书香和阴冷的血腥气中蔓延。古董商屏住了呼吸。

许久,老板收回手指,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留下吧。东西邪性,修不修得好,看缘法,也看造化。”

古董商如蒙大赦,连声道谢,留下一个厚厚的信封,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哑舍。门轴再次呻吟着合拢,将那湿冷的雨气隔绝在外。

老板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青瓷枕上,指尖无意识地在红木账台的纹理上轻轻叩击了两下。

三天后,我拿着老板递给我的地址和一张便笺,穿过城南一片迷宫般曲折的老巷。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的硫磺味、隔夜饭菜的馊味,还有墙角青苔在阴雨天疯长散发的浓重湿气。最终停在一扇斑驳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前。门框旁钉着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两个字:“锔陈”。

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含糊的回应:“门没拴,自己进。”

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金属粉尘、松脂、釉料和浓茶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不大,光线昏暗,靠墙立着几个高耸的木架,上面层层叠叠堆满了等待修复或修复好的瓷器、陶器、紫砂,形态各异,年代混杂。屋子中央一张巨大的、被各种工具和零碎瓷片覆盖的工作台,几乎占据了全部空间。

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伏在工作台前,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台灯下一件东西。他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沾满各色污渍的深色工装围裙,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精干,皮肤上沾着点点白色的瓷粉和暗红的漆料。

“陈砚师傅?”我试探着开口。

男人闻声,缓缓直起身,转过头来。他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清癯,颧骨略高,嘴唇薄而唇线清晰,透着一股匠人特有的专注和冷硬。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仁颜色极深,像两丸浸在寒水里的黑曜石,此刻映着台灯的光,锐利得似乎能穿透釉面,直抵器物最细微的肌理。他手里正捏着一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金线,另一只手捏着一枚极小的金刚钻头。

“哑舍?”他目光扫过我,最后落在我放在工作台一角的那个深蓝丝绒盒上,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熬夜的疲惫。

“是。老板托您看看这件东西,看能不能…锔起来。”我将盒子推向他。

陈砚没说话,摘下手套,露出一双骨节分明、布满细小划痕和老茧的手。他打开丝绒盒盖,目光触及盒内那只布满狰狞裂痕的青瓷枕时,那双深黑锐利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去碰,而是俯下身,凑近了仔细端详那道深褐色的裂口,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在捕捉空气中那缕若有似无的陈旧血腥气。

他的眉头一点点拧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眼神里最初的锐利被一种凝重和隐隐的亢奋取代。

“好凶的裂口…”他喃喃自语,指尖悬在裂痕上方,隔空感受着,“血沁得这么深,年头不对…这枕,不简单。”

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将瓷枕从盒中捧出,放在工作台中央最明亮的灯光下。灯光下,那雨过天青的釉色显得更加幽深,那道贯穿的暗褐色裂痕也愈发刺眼,像一道永不愈合的狰狞伤口。陈砚取过一枚放大镜,仔细地、一寸寸地检视着裂痕的走向、深度、边缘釉面的状态,以及那深陷其中的暗褐色污渍。他的神情越来越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探究欲,仿佛那裂痕深处隐藏着某个惊世骇俗的秘密。

“胎骨硬,釉水厚,是魏晋官窑的路子没错。但这血…这怨气…”他放下放大镜,手指终于轻轻触碰了一下裂痕边缘翘起的釉片,指尖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超越冰冷的阴寒触感,仿佛直接触碰到了古墓深处冻结的泥土。

他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睛看向我,里面跳动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告诉老板,这东西,我接了。”

陈砚的工作室没有窗户,只有一盏高悬的台灯和几盏辅助的射灯,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刻度。他坐在工作台前,如同老僧入定,周遭杂乱堆积的瓷片、工具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那只青瓷枕,在强光下纤毫毕现,那道暗褐色的裂痕如同大地的沟壑,横亘在眼前。

他选择了一种古老而繁复的技法——金缮。并非简单地用金属锔钉粗暴连接,而是沿着那道狰狞的裂痕,用极细的钻头,在两侧坚硬的瓷胎上,精准地凿出微不可察的、彼此呼应的凹槽。这需要稳定到可怕的手和对器物结构最深刻的理解。汗水从他额角渗出,沿着清瘦的颧骨滑落,他却浑然不觉。每一次钻头的旋转、每一次凹槽的成形,都伴随着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屏住呼吸,全副心神都灌注在指尖那一点微末的震颤上。

当最后一对凹槽完成,他放下钻头,长长吁出一口气。拿起一根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经过特殊退火处理的柔韧金线,两端用特制的工具拗出微小的钩状。屏息,凝神,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他用细如牛毛的镊子夹起金线一端,对准一侧瓷胎上凿好的凹槽,稳稳嵌入,再用一枚特制的玉质小锤,力道轻巧如羽毛拂过,将金线的钩端小心地敲入凹槽深处,使之与瓷胎牢牢咬合。

接着是另一端。镊子尖在另一侧的凹槽上方悬停,他需要一次成功。汗水再次浸湿了鬓角。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镊尖轻轻一送,金线精准落入凹槽!小锤落下,敲击声细微清脆。

第一枚“金锔”完成!金线如同一条纤细而坚韧的桥梁,跨越了那道深褐色的血痕裂口,在青瓷幽暗的釉面上,闪烁着一点微弱却执着的金色光芒。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夹杂着巨大的成就感涌上心头。陈砚这才感到脖颈和肩膀僵硬酸痛,胃里也传来强烈的饥饿感。窗外早已是墨汁般的浓黑,只有远处的霓虹灯光在雨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斑。他草草扒了几口早已冰冷的饭菜,囫囵咽下。困意如同沉重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甚至来不及收拾工作台上的工具,只将那只被金线暂时“缝合”的青瓷枕小心地挪到台灯照射范围之外相对安全的角落,便一头栽倒在旁边那张铺着旧棉垫的行军床上,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深沉的黑暗。

意识如同沉船,缓慢地下坠,下坠……穿过冰冷漆黑的水层。

骤然,刺眼的白光粗暴地撕开黑暗!

灼热的阳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赤裸的肩背和手臂上,瞬间激起一层细密的痛感。脚下是粗糙、滚烫的沙砾地,隔着薄薄的麻布鞋底,清晰地传来炙烤般的温度。汗水争先恐后地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刚流到皮肤上,就被热浪贪婪地舔舐殆尽,只留下粘腻的盐渍和刺痒。

陈砚猛地睁开眼。

视线被刺目的阳光晃得一片模糊。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喧嚣。成千上万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粗野的喝骂,尖利的嘲笑,女人压抑的啜泣,孩童惊恐的哭喊,还有无数双脚踩踏沙地的沉闷摩擦声……汇成一股狂暴的声浪,冲击着他的耳膜,也冲击着他混乱的意识。

我…在哪儿?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视野逐渐清晰。

眼前是黑压压、攒动的人头,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无数张陌生的脸孔挤在一起,表情扭曲,眼神里充满了贪婪、麻木、幸灾乐祸和一种嗜血的兴奋。他们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围拢成一个巨大的、水泄不通的圆圈。而他自己,正站在这圆圈的中心!

低头,身上是一件粗糙的、洗得发白的麻布囚衣,宽大而肮脏,散发着一股汗水和尘土混合的酸馊气味。手腕和脚踝处,沉重的铁镣磨破了皮肤,传来阵阵钝痛。双手…自己的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布满了与修复瓷器时留下的截然不同的茧子——那是常年抚弄琴弦留下的印记!

一股巨大的、不属于他的悲怆与狂放不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自我的堤防,蛮横地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身处绝境却睥睨天下的孤傲,一种明知必死却要纵声长啸的决绝!

“嵇叔夜!时辰到了!”一个粗嘎凶戾的声音在身后炸响,如同破锣。

陈砚——或者说,此刻占据了他身体的嵇康之魂——猛地转过头。

一个满脸横肉、敞着胸襟、露出浓密黑毛的刽子手,正狞笑着,手中那柄巨大的、刃口在烈日下闪着刺眼寒光的鬼头刀,刀尖正不怀好意地指向他的咽喉。

“临死前,可还有什么话说?”刽子手的声音里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嵇康的目光越过刽子手狰狞的脸,越过黑压压的、喧哗骚动的人群,投向高台之上。那里,华盖如云,甲胄森然,端坐着几个身着紫袍、面目模糊却散发着冰冷威压的身影——那是监斩的权贵。

一股灼热的怒火混合着极致的轻蔑,在胸中轰然炸开!这怒火如此真实,如此炽烈,几乎要将陈砚自己的意识焚烧殆尽!他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清越、却饱含讥诮的长笑,笑声穿透鼎沸的人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狂放:

“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他的声音在刑场上空回荡,清晰得如同鹤唳,“《广陵散》于今绝矣!哈哈哈哈——!”

笑声未绝,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高台一眼,大步走向刑场中央摆放的那张简陋、布满灰尘的琴案。案上,一张形制古朴、漆色斑驳的七弦琴静静横陈。

坐下。冰凉的琴案触感透过薄薄的囚衣传来。他伸出那双布满琴茧的手,手指因激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而微微颤抖。

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凉的琴弦。

就在触弦的刹那,一种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指尖传来!

“铮——!”

琴音骤然迸发,高亢、激越、穿云裂石!如同金戈铁马骤然踏破沉寂,又似九天雷霆轰然劈开混沌!这第一声琴音,就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杀伐之气和无边无际的悲怆!

陈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按弦的左手食指指尖,被锋锐坚韧的琴弦割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涌出,顺着冰凉的琴弦蜿蜒流淌,滴滴答答,落在琴身之上,也落在滚烫的沙地上,洇开一小点一小点刺目的暗红。

是血!

然而,身体里属于嵇康的魂魄仿佛被这琴音、被这鲜血彻底点燃!指尖的剧痛非但没有让他停止,反而化作一股更磅礴、更疯狂的力量!他的手指在染血的琴弦上急速地勾、挑、抹、剔!《广陵散》那早已失传的、充满杀伐与不屈的旋律,如同挣脱了千年的枷锁,在他指下狂野地奔流、咆哮!

铮铮!锵锵!琴音时而如狂风骤雨,扫荡乾坤;时而如幽泉呜咽,泣诉沉冤;时而如万马奔腾,踏碎山河!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燃烧的生命在呐喊,在控诉,在狂笑!

琴弦剧烈地切割着指尖的皮肉,伤口在疯狂的弹奏中不断加深、撕裂!鲜血不再是滴落,而是汩汩涌出!鲜红的血珠顺着琴弦流淌,浸透了丝弦,染红了琴身,甚至溅落在他粗糙的囚衣上,如同盛开在死亡边缘的凄艳之花。

意识在剧痛和那狂暴琴音的冲击下剧烈地摇晃、模糊。陈砚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要被这具充满悲愤与不羁的身体撕裂、同化。刑场上鼎沸的人声、灼热的阳光、刽子手狰狞的面孔、高台上模糊的权贵身影…都在琴音和血光中扭曲、旋转!

就在那琴音攀升到最暴烈、最绝望、如同凤凰引颈向天发出最后长鸣的顶点时——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剧痛与灵魂撕裂感的惨叫,猛地从陈砚喉咙里爆发出来!

陈砚如同溺水获救般,身体剧烈地一弹,从行军床上惊坐而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大口大口的冰冷空气呛入肺中,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梦?那只是一个梦?

他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双手,凑到眼前。修长的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发抖。借着工作台射灯微弱的光晕,他惊恐地看到——

左手食指的指尖,赫然有一道新鲜的、细长的伤口!伤口不深,却清晰可见,边缘微微红肿,正缓缓地向外渗出一缕殷红的血丝!那位置、那形状,与梦中被琴弦割裂的地方一模一样!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扭头,目光死死盯向工作台角落那只青瓷枕!

枕,安静地卧在阴影里。雨过天青的釉面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那道被金线暂时“缝合”的狰狞裂痕,在昏暗中显得更加深邃、更加不祥。

然而,就在那裂痕深处,那原本是凝固暗褐色的地方,此刻…此刻竟然多了一抹极其细微、却又无比刺眼的湿润!

那是一抹新鲜的、尚未干涸的猩红!

如同刚沁出的血珠,正缓缓地、无声地沿着裂痕深处那古老的暗褐色血沁纹路,向外晕染开来!那猩红的色泽,与他指尖渗出的血丝,如出一辙!

空气中,那股原本极其淡薄的陈旧血腥气,仿佛被这新鲜的猩红骤然唤醒、激活,变得浓郁而粘稠,带着铁锈般的甜腥,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直抵肺腑深处!

陈砚浑身冰凉,僵在行军床上,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指尖伤口的刺痛,空气中弥漫的腥甜,眼前青瓷枕裂痕里那抹妖异的猩红…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冰冷粘稠的网,将他死死缠住。

那不是梦!那绝不仅仅是一个梦!那青瓷枕裂痕深处渗出的,是他自己的血!

陈砚坐在雅舍深处那张熟悉的、布满岁月痕迹的红木账台前。台面上,那只散发着阴冷血腥气的青瓷枕静静地躺着,那道裂痕里的新鲜猩红,在哑舍幽暗的光线下,如同一条刚刚苏醒的毒蛇,散发着不祥的光泽。他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短短几天,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具被恐惧和疲惫掏空的躯壳。他紧紧攥着拳头,左手食指上缠着一圈粗糙的白纱布,纱布边缘隐隐透出一点暗红。

“老板…”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那枕头…那梦…还有这血…”他抬起缠着纱布的手指,指尖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它…它在吃我的血!”

老板的目光从青瓷枕上缓缓抬起,落在陈砚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深不见底,像两口沉寂千年的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然而,在那份平静之下,陈砚却捕捉到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不是惊讶,不是同情,而是一种…了然?一种仿佛早已预见、洞悉一切的漠然?

“那不是梦。”老板的声音低沉平缓,在寂静的哑舍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是魂引。”

他伸出手指,那修长稳定的指尖,轻轻点在那道狰狞裂痕的边缘,距离那抹新鲜的猩红只有毫厘:“这枕,是个囚笼。里面封着的,是嵇康嵇叔夜,被斩于东市之前,最后一缕不肯散去的魂。”

“最后一缕…魂?”陈砚的声音带着颤音。

“嗯。”老板的目光重新落回青瓷枕上,像是在凝视一段凝固的、充满血色的时光,“他不甘心。不甘心广陵散绝,不甘心清名蒙污,不甘心…向那污浊的世道低头。这点执念太烈,烈到身死魂销,亦有一缕残魂,裹挟着临刑前满腔的悲愤、傲骨、琴音…还有那刑场上的血煞之气,附在了他生前最爱的这张青瓷枕上。”

“锔瓷金线,本是修补器物,稳固其形。可你修补的,是这囚笼本身。”老板的指尖沿着金线冰冷的轨迹划过,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金线稳固了瓷胎,也稳固了这道裂痕——这道原本可能让残魂逸散的缝隙。你的修复,无意中加固了这囚笼的牢门。而你的血气、你的精神,在修复过程中与它建立了最深的联系…成了它现世唯一能攀附、能汲取的‘活泉’。”

老板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直视着陈砚因绝望而放大的瞳孔:“所以,它引你入梦。引你重历刑场断头、血染焦尾的那一刻。每一次入梦,每一次琴音响起,每一次弦割指破…都是它在吞噬你的精血元气,滋养它自身那点不甘的执念!”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冰锥:“锔此枕者,从无善终。前朝宫里的老匠人,江南锔瓷圣手李三指…凡试图修复它、稳固这囚笼的,最终都在这夜复一夜的‘广陵散’中,于梦中…血尽而亡。”

“血尽…而亡…”陈砚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攫住了他。他猛地看向自己的手指,纱布下隐隐作痛的地方,仿佛正有无形的力量在贪婪地吮吸着他的生命。工作台上那抹刺眼的猩红,此刻在他眼中如同地狱的入口。

“不…不!”他猛地站起来,双手撑住冰冷的红木台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神里充满了濒死野兽般的疯狂与绝望,“我不能死!老板!你既然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毁了它!求你毁了它!”

老板静静地注视着他濒临崩溃的挣扎,沉默了片刻。哑舍里只剩下陈砚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终于,老板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奇异的引导:

“魂附于物,执念为锁。器物若碎,魂锁自解。只是…”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青瓷枕上那道被金线“缝合”的裂痕,“寻常外力,怕是动不得这被金线固魂的囚笼。需得…引它自己,破笼而出。”

“引它…自己出来?”陈砚茫然地重复,濒死的恐惧让他无法思考。

“它要什么?”老板的声音如同催眠,引导着他看向青瓷枕,“它要那曲未绝的《广陵散》,要那刑场上未尽的悲鸣与傲气…更渴望挣脱这瓷胎的桎梏。”

老板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瓷枕,看到了里面那缕躁动不安的残魂:“它既引你入梦,你便在梦中…给它!给它最盛大的琴音,给它最决绝的告别,给它…一个挣脱的理由!让它以为,这是它破笼重生之机!”

陈砚浑浊绝望的眼中,似乎被投入了一点火星。他死死盯着那青瓷枕,盯着那道裂痕里妖异的猩红,一个疯狂而孤注一掷的念头,在恐惧的催生下,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回到那间弥漫着血腥、粉尘和绝望气息的工作室。陈砚没有开灯。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怪陆离地投射进来,在墙壁和堆积的瓷器上涂抹着扭曲变幻的色彩。他拖过行军床,直接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那只青瓷枕,被他放在面前一步之遥的地面上,如同一个静待开启的潘多拉魔盒。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放松,将所有的意识都沉入黑暗,沉入对那刑场、那琴音、那无边悲怆与狂放的回忆。指尖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缓慢。他需要主动沉入那个噩梦,而不是被动地被拖拽进去。

意识在黑暗中下潜…下潜…

骤然,灼目的白光再次降临!滚烫的沙砾!震耳欲聋的喧嚣!沉重的镣铐!刽子手狰狞的刀锋!高台上模糊的权贵身影!所有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地狱景象瞬间将他包裹!

这一次,陈砚没有挣扎,没有恐惧。他清晰地感受到嵇康那不屈的狂魂在自己体内燃烧,那焚尽一切的悲愤与傲骨如同熔岩在血管里奔流!他大步走向琴案,坐下。手指触碰到冰冷的琴弦。

熟悉的剧痛再次从指尖传来!琴弦割开皮肉,鲜血涌出!

“铮——!”

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动地弹奏。他主动地、疯狂地迎合着体内那魂魄的意志,将全身的力气、全部的精神、乃至那濒死的绝望,都倾注到十指之间!《广陵散》的杀伐之音如同火山爆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暴烈!更加狂放!更加绝望!琴音不再是单纯的旋律,而是化作了实质的刀剑,化作了咆哮的雷霆,化作了焚天的烈焰!

鲜血!更多的鲜血!从他的指尖、从他的伤口中喷涌而出!不再是滴落,而是如同失控的溪流,顺着琴弦奔涌,染红了整张古琴,在滚烫的沙地上汇成一小片刺目的血洼!每一次拨弦,都带起一片血雾!他的脸色在琴音中迅速灰败下去,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与嵇康之魂共鸣的火焰!

“来啊!”他在心中,在灵魂深处,向着那青瓷枕中的残魂发出无声的咆哮,“你要琴音!我给你!你要血!我给你!你要挣脱!我给你——!!!”

就在那琴音攀升到最极致、最惨烈、如同亿万把利剑同时刺破天穹的瞬间!就在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要随着这最后的琴音彻底燃烧殆尽的刹那!

他猛地睁开现实中的双眼!眼中布满血丝,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扑向猎物的猛兽,抓起工作台边一柄沉重的、用来敲打瓷胎的铁榔头!手臂高高扬起,肌肉贲张,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地上那只青瓷枕,朝着那道被金线“缝合”的狰狞裂痕,狠狠砸了下去!

“破——!!!”

榔头带着千钧之力,撕裂空气!

“砰——!!!!”

一声震耳欲聋、令人心胆俱裂的爆裂巨响在狭小的工作室内猛然炸开!

没有瓷器碎裂应有的清脆,那声音沉闷、粘滞,如同砸碎了一个灌满了浓稠液体的皮囊!

青瓷枕在铁锤下应声而碎!无数大小不一的锋利瓷片如同爆炸的弹片,带着凄厉的尖啸声向四面八方激射!深深嵌入周围的木架、墙壁!雨过天青的碎片混杂着暗褐色凝固的血沁和新鲜猩红的血珠,如同死亡的烟花般迸溅开来!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如同屠宰场般的血腥气,瞬间弥漫了狭小的空间!

就在这漫天飞溅的瓷片和血雾的中心,在那破碎的瓷枕核心位置,一点温润的、与周遭血腥狼藉格格不入的玉白色,陡然滚落出来!

那东西只有拇指指节大小,在满地狼藉和血污中异常醒目。它在地上弹跳了两下,滚出几步远,终于停下。

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玉印。

印身洁白温润,是上等的羊脂白玉,雕刻成一只盘踞的、造型古拙的螭虎钮。印身上,沾染着几滴触目惊心的、尚未干涸的鲜红血珠!

陈砚浑身脱力,眼前阵阵发黑,肺部火辣辣地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沾满瓷粉和血污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带血的玉印从血泊和碎瓷中拈了起来。

他凑到眼前,借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光,将印底翻转过来。

灯光照亮了印底。那上面,清晰地阴刻着两个古朴苍劲的篆字。刀法沉稳内敛,带着百年沉淀的森然气度。

恒。寂。

恒寂?!

陈砚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印文!

这两个字…这两个字他见过!就在哑舍老板账台最底层的抽屉里,压在一叠泛黄故纸下的,一张同样古旧、同样写着“恒寂”二字的当票存根上!老板曾不经意地提过一嘴,那是他百年前盘下这间铺子时,沿用下来的老字号!

恒寂…百年前的老当铺…老板…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比梦中刑场的鬼头刀锋更甚,瞬间沿着脊椎骨窜遍全身!他握着那枚沾血的玉印,指尖冰凉,如同握着一块来自地狱的寒冰。玉印上那几滴鲜红的血珠,在霓虹灯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仿佛刚刚从某个古老存在的身上沁出。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喧嚣迷离,将这间弥漫着血腥与破碎的工作室映照得如同鬼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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