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给我看他写的作文——《我的家乡》。我理所应当地以为他写的应该是老家赣州,当我看到”我的家乡是惠州”这句话时,我竟然有些落寞。
转眼来到广东十年了,尽管除了户口簿籍贯那一栏还写着家乡的地名,身份证户口簿都已经跟家乡没什么关系了。但是不管谁问起我”你是哪里人”,我都会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是赣南的”。
我常常想一个地方住多久才算家?我的理智告诉我,孩子在这个城市长大,他的伙伴、他的童年都在这个城市。这个城市怎能不是他的家乡呢?我在这个城市已经落地10年,尽管这个地方包容性很好,然而在心理上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属于这个地方。
不管现在住哪里,不管住多久,我内心深处的家都是10岁之前的村庄的那座毛坯房。
对于毛坯房,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那屋顶上的黑瓦。记忆中瓦的声音就是雨的声音。以前的雨总是耳朵先听到,而不是眼睛先看到。
我小时候喜欢蹲在屋檐下,呆呆地看大雨打在对黑瓦上,雨水顺着黑瓦沟流到屋檐下的排水沟里,又激起皇冠似的水花。我常常忍不住会伸出手去接雨,小雨滴打在手心,就像是一朵朵洁白的茉莉花在手中绽放;大雨珠打在手心,则像是子弹密密麻麻的向我的手掌扫射。
下雨天大人们田里山上干农活不方便,于是不得不按下了暂停键,便都呆在瓦房里聊天。农人没有”放假”这种词汇,只有农闲和农忙。下雨天便是老天爷强行给的农闲。这时候,妇女们便不得不三五成群聚在瓦房客厅里东拉西扯地聊天,总有人不时望着黑瓦上流下来的雨珠,感叹到:”这雨会下到什么时候啊?我秧苗还没施完呢!”
刚结婚时爱人老家的房子还是传统的客家围屋样式。我很喜欢那座小小的毛坯房围屋。我们在这个围屋里,按照农村的习俗热热闹闹地举办了婚礼。夜深忽梦少年事,在那个万籁俱静的只有蛙声和蛐蛐声叫的农村夜晚,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的那座毛坯房。只是,那个小时候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的我,此时的身份已是人妻了。带着对即将到来的婚姻新生活的向往,思绪好像那盏默默燃烧的红烛,将温暖和明亮从心底缓缓蔓延开来。两人在昏暗中低声细语,那种耳鬓厮磨的感觉很安稳、很平静、很幸福。
后来我时常想起李商隐写的那首《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能想到的人世间最浪漫的事,便是在夜雨里聊天到深夜时的共剪窗烛。只是李商隐写着这份家书,想着何时才能见面在这巴蜀的瓦房里彻夜长谈的时候,他思念的爱人却已在前一天生病去世。我忽然有种潸然泪下的痛楚,这是一个来自旁观者的心酸和绝望之情。在交通和通讯极其落后的唐朝,李商隐至少要一个月后才能收到爱人病逝的消息。这位出生北方的诗人,后来在南方巴蜀的黑瓦房里,只能凝结为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千年以后,人们还在传唱这些动人的诗歌,然而那些见证过历史、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传统民居却难以保留下来。
随着乡镇干部推进新农村建设,说这种老式的房子是贫困落后的代表,于是这座小围屋就被拆了,和其它村民一样,公公婆婆和爷爷也被赶上了洋楼里。我和爱人都感到无比痛惜。有一次回到村里,爱人和我在三楼楼顶望着全村的小洋房,揽着我的肩膀伤感地说道:”没了那一片片黑漆漆的屋顶,我总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的家。”这一刻,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
当然,我不会矫情到无视父老乡亲的日子越来越好了。但我不得不说,当某一天我从村庄后面的一条路进入村里,茫然地发现找不到家时,我以为走错了地方。
我们的村庄被裹挟在某个不可逆的历史潮流中,笨拙地执行着“现代化”的规定动作,迅速向那些城镇样板房靠拢。我们这代人既不属于城里,又失去了村庄,日渐稀薄的认同和归属感,已然经不起格式化般的简化和篡改了。
时光缓缓流淌着,美好和小幸福时常存在,但我的村庄却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