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猎人

三四十年前的外公是山里的猎人。早出晚归是常态,外婆就每日每夜的等着他回来。

清晨,整个村庄都还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外公就已经整装待发了,说是装备,其实也不过就是一把破水壶,以及外婆早起拿为数不多的大米和红薯、玉米棒子煮一大锅,捏出来的大饭团子。外公就背着鼓囊囊的装着水壶和饭团的布口袋,肩上扛着他的猎枪,上了山。到了夜里,月亮缓缓升上山头,外公就披着一身星光回来了。

打到的猎物外公都提回家来,往往都是兔子,野鸡,野鸭,刺猬和黄鼠狼,能打到野猪的日子可不多。野猪是那时候的稀罕物,卖的最贵,也最难打。外公从来不说他跑了多远的山路,回家之后偶尔叫外婆帮他捏腿,不提一句辛苦,每次回来身上都有被枝条刮伤的痕迹。

外婆心疼他,将家里唯一一双布鞋的鞋底纳的又紧又厚,套在外公的脚上。猎物提回来了不是自己吃的,隔天有外婆装进集市去卖,换来的钱去买大米,玉米,红薯之类的东西,那时候每天能吃到饭的日子不多,粮食匮乏,更显得粮食可贵。外婆只在早上生火煮饭,一两个红薯,掺进一把玉米粒,再掺进更少的米,就是一天两个人所有的食物。

给外公捏完饭团,锅里东西就不多了,外婆说,男人在外面跑,不能吃稀的。食物又不够,外婆只能往那东西少的可怜的锅里兑入一大瓢水,变成粥,就是外婆每天的食物。味道并不好,不吃就会挨饿。日子过得艰难,打猎只能勉强糊口。

外公喜欢那种追逐的感觉,风餐露宿也消磨不掉他的热情。偶尔外公多打了几只兔子,就挑出一只来,叫外婆炖了,缺油少盐的,两人围着热气腾腾的炉子吃的津津有味。后来我问外婆还记不记得野兔肉的味道,外婆说,那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我见到那杆猎枪的时候不过五六岁,又长又重,立起来比我还要高出一大截来。外公把枪身的木头擦得发亮,摸起来细细滑滑的,比小女孩儿的皮肤还嫩。那时候听说外公做过猎人,我的心里带着几分自豪。猎人这两个字,听起来就那么让人向往,而那时候我的愿望,不过就是跟着外公做个山里的猎人,每天打打猎,饿了烤野兔,渴了喝山泉,夜晚还可以躺在满是嫩草的小山坡上听蝉鸣,听蛙叫,看看云,看看浩瀚星辰,吹着山里的清风,伴着花香入梦。铺盖都不必要了,以天为盖地为庐。

那是青年的外公,几十年过去,外公也早已做不成猎人了,那杆猎枪也在我没有来得及扛上肩头的时候被处理掉了。我不知道外公心里有没有不舍得,只是每当我再想起那柄不知被仔细磨砂过多少回的枪杆,心里就像永远的失去了什么,我知道,此生再也见不到那杆外公的猎枪了。而更让我难过的是,再也没有背着猎枪闯进山里浪荡的机会了。我没有见过真正的猎人时期的外公,于是在心里不断地想象着,完善着我的猎人外公的形象,愈来愈着迷。

七十多岁的外公,脸上像所有普通的老人一样布满了皱纹,褶皱一层一层,干枯,衰败。十几年来每年都会去看他,最近几年愈来愈明显的感受到外公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像他养着的那条大狗一样。狗狗唤作花妹,不知是我几岁的时候来到外公家里,但在我有记忆以来它就一直存在,并且左边耳朵被咬去一块。每次我们来,它都跑出好几条小路来接,胖胖的身体挡着路面,往我们身上蹦啊跳啊,不知踩脏了我多少双鞋子,却也从来舍不得赶它走,它的热情就像久违的亲人,不忍拒绝。

去年年初看过外公,也不知外公是什么时候背也佝偻了,头发半白了,双手背在身后,缓慢地踱着步子。那条叫花妹的狗,是我见过活的最久的狗,也是我见过最通人性的狗。外公坐在哪里,它就睡在哪里,像一个安静的小孩子,守护着老去的外公,陪着他也一起慢慢老去。今年端午又提着粽子去看外公,在老远就看见那只缺了耳朵的狗狗和老掉了牙的外公。一人一狗,就那么静静站着,狗不时晃着尾巴,外公端详着它,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进门的时候被外公门口的木箱子吸引住,往里看了看,发现两只刚刚孵出来的小麻鸡,在里面踱着步子啄食吃。箱子了还放了水盆和白菜叶子,外公露出欣慰的笑,:“二婶家大小子掏到两只野鸡蛋,他知道我以前打猎打到过野鸡孵过野鸡蛋,就拖我孵出来,这才破壳二十天,就能跑能跳了,跟家鸡可比不得”。

外公那时候的眼神是真的炯炯有神,笑着说话时候的样子也那么神采奕奕,仿佛不是一个老年人,而是一个年轻的猎人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一样。我问外公:“那它们会自己飞走吗。"外公就满脸骄傲的跟我说,”不会飞走了,它们是我孵出来的,处处都会跟着我。哪怕是鸡孵出来,它们都会飞了,要让它们出生就闻到人味儿,就不会跑掉了。“我看到木箱子盖子上放着一只极小的篓子,掀开一看,里面有破碎的蛋壳和看似是小野鸡拉的屎,外公就笑,前段时间都背在身上的,它们要保持温度才能孵出来,刚破壳那会儿也是这样背着。外公是在把它们孩子一样了。这样的外公让我心里有种莫名的心疼,不知是不是我多想了,我总是觉得,外公一定很想念他摸了几十年的猎枪吧。

后来外公把他的两只小野鸡带去田里,吃青草和虫子,我默默跟在后面,看着两只小鸡一摇一摆的跟着外公,像极了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我。外公兴许是累了,靠着田埂坐下来,两只手搭在膝上,慈祥的看着两只吵吵闹闹的小鸡,他的背后,正是夕阳西下,染红了半边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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