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七年又七年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书香澜梦146期“水”主题】


这世上,无缘无故的爱还是存在的,尤雪想。

但,张水根不这样认为。他相信的是聚沙成塔、功不唐捐。


01  一九九二年秋

尤雪第一次跟张水根讲话,就是皱着眉头说他名字奇怪。

那是村小一年级新生入学的第三天。别看尤雪的座位就在张水根的正前方,水根却没和尤雪说过话。

她似乎不爱讲话,如果不是老师点名时,她站起来脆生生答“到”,水根几乎要以为她是个哑巴。这“哑巴”大大的眼睛,脸白得发光,一点不像整日在田野里打滚的农村孩子。

水根只要一抬眼,就会看到她系在辫梢上的两个蝴蝶结,红底白点,一左一右栖息在瘦伶伶的肩膀上,老半天才动一下。水根很佩服尤雪坐在硬板凳上,能整节课坚持肩背挺直地。

不过,她这抬头挺胸的姿势,再搭配脸上不屑又冷淡的表情,神似奶奶养的那只大白鹅——总趾高气昂地翘着脑袋,谁也不理。它会伸长脖子,一往无前地冲向任何一个企图入侵领地的生物,把看家守院的任务执行地一丝不苟。“一往无前”这点,在旁观了尤雪和虎头打架后,水根认为,也是能对上号的。

她和虎头因为啥打起来,水根并不晓得。

他在操场上先留意到里三圈外三圈的同学,冲过去就听到凶巴巴的声音——“让你嘴贱,我打死你。”

好凶!水根终于挤进人堆,刚好看到尤雪正摁着比她胖两圈的虎头在地上锤,刚下了雨,两人都滚了一身泥,尤雪的辫子散掉一个,蓬乱地披着,另一只被虎头拽在手里拉扯,但她仿佛觉不到疼,继续凶狠地嚷,“嘴贱,该打,打死你。”

虎头手挥脚蹬,力气终归比她大,尤雪一个不小心被推坐到泥水里,虎头就势在地上翻滚一圈,撅着屁股爬起来,回头瞥了尤雪一眼,一溜烟跑掉了,只余尤雪独坐在泥水里,紧攥拳头抿着嘴,大眼警惕地环视周遭。

七八岁的孩子只爱看热闹,同学们三三俩俩跑走了,张水根随着跑出去十几米,一抹红色闪进眼角,泥水中躺着个被踩扁的蝴蝶结发圈……

水根停下脚步,蹲身捡起,转身看向尤雪,她还呆坐在泥水里,咬着下嘴唇,泪珠溢满眼眶,愣是没掉下来,肩膀终于不再挺直,缩成一团。

水根跑到水槽边冲掉蝴蝶结上的泥,小心翼翼将捏出蝴蝶结的模样,又一步一步走回尤雪旁边,拿着蝴蝶结,向她伸出手。

尤雪抬眼打量他,眼珠浸在两汪水里,又黑又亮,水根有点紧张,想起她前一刻的凶狠。

她翘着小泥手从水根手心拿起发绳,问,“你叫什么?”

“张水根。”

“水根?水都是到处跑的,哪有根?你这名字好奇怪!”

话很有道理,水根想不出反驳的话,半天才说,“我爷取的名字,我哥叫石根。”

尤雪点头,落了三两泥点的腮帮上,现出一个微微的小酒窝,水根看呆了。


02  一九九九年冬

镇中学初二年级一共九个班。

尤雪在一班,水根在九班。一班的班主任有着相当强的使命感,为国家培养栋梁的信念镌刻心间,化在嘴边,最直接的表现,是每每拖堂以十分钟计,包括晚自习。

一班放学最晚,多数赶不上涌出教学楼的“大部队”。尤雪背着书包走到车棚时,往往只余寥寥几辆自行车。多数同学住在镇上,三三俩俩结伴离开,尤雪并无同行者,但她不害怕,不怕黑也不怕孤单,但水根不这样认为。

校门斜对过有两辆灯火明亮的餐车,一辆卖炸串、烤肠、铁板烧,另一辆卖豆浆和夹肉烧饼。

水根隐在一旁的阴影里,人潮汹涌时就不错眼珠地盯着校门口。待出来的学生变得稀疏零落,偶尔会因缭绕而来的食物香气分心。

他疑心那一男一女两个摊主是夫妻,无论哪辆车开始忙碌,另一个不等招呼就跑过去帮忙,帮收钱或熟练地用夹子将食物装进纸袋。应付了晚自习放学的这一拨客流,他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收摊,彼此并不说话,但都手脚利索,行动节奏很是统一。

水根跨在自行车上,伏着身,单腿支地,累了就换一条,他自我感觉这姿势挺帅。直到尤雪推着大梁自行车出了校门,骑出去几十米,他才意气风发地猛一蹬,车子蹿出一大截,他再不远不近地跟在尤雪身后,融进夜色里。

出了中心街,灯火逐渐稀疏,路旁人家越来越少,硬邦邦的风里更多泥土的气息。

心情好,尤雪的车子就骑得飞快。妈妈不犯病的时候,她做什么都有力气,洗衣、做饭,下地干活……可妈妈的“妄想病”一旦犯了,她的精气神便全用在抵御周遭令人不适的目光和笑容中,心如坠石、脚步拖沓。

村里人称妈妈得的是“花痴病”。

中年妇女,一犯病就笑嘻嘻地追着男人跑,盯着男人看,扯着搭在脖颈的毛巾,凑过去给人擦脸擦头,不是花痴,是什么?

小时候,尤雪扯着外婆的衣襟,跟在妈妈身后追,后来,外婆追几步,就得歇歇脚,叉着腰喘一阵,扯开嗓子叫骂,骂妈妈是“笨蛋糊涂鬼”,骂父亲是“没良心的黑心肠”,骂一旁发笑的看客“坏心眼儿”,骂被纠缠的人还不快快滚……尤雪追着妈妈跑时,很少说话,只死命扯住妈妈不撒手。

一犯病,妈妈的力气就格外大,平日暖和柔软的胳膊这时肌肉绷紧,硬得像棍子,她一次次甩开尤雪的手,迈着大步向男人跑过去。

尤雪喊“妈妈”、“妈妈”,她并不理,尤雪再喊,她扭头冲尤雪一乐,“你这女娃,咋乱喊人呀,我女儿,还是个小囡囡!你快找自己的妈去吧。”

这场面,水根遇见过两回——

他家在河对岸的村里,他见过三年级的尤雪攥着妈妈的胳膊,被扯得一路踉跄;也见过初中生尤雪眼冒凶光地呵斥看笑话的人“滚开”,像只被网住的小困兽。

水根不敢靠近,躲在大树后、墙角边远远旁观。他猜想尤雪那刻不想见任何同学。想到尤雪脊梁挺直的样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能做的很少,不过是在小学同学议论尤雪的“花痴妈妈”时默默走开;初中放学晚走一会儿,默默跟在尤雪身后。

于是,尤雪的初中三年,无论晚自习放学多晚,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骑得快或慢,水根总会远远跟在她身后。从不主动靠近,仿佛知道尤雪最恨被说闲话,青春期的男生女生们,最喜欢关注的,也和村里人一样,都是男女生间的“小情况”。


03 二零零六年春

凌晨四点半,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深沉如墨。

整个城市都在沉睡,尤雪已然胡乱挽着头发,在案板和炉火旁忙起来了,这是坐落在老市区居民巷头的一家小门面,冲马路的墙上开了半圆的窗,两扇木窗从里上了插销。货架顶层的蓝牙音箱里,传出的台湾腔正在讲《庄子》,“……有什么更深层的东西是支配着我们的……如果在一个家庭里,不爱是没有关系的……”对普通人来说,网络时代的福利之一,就是只需有限的钱,却可以选择到足够喜欢的内容。

小小操作间里,煨了大半夜的红烧肉香得霸道,第一波出炉的麦饼两面黄,香得朴实,卤蛋和豆干也在陶土砂锅里咕噜咕噜地冒泡,连同热油泼在辣椒面和芝麻粒上的滋滋声响和爆炸的焦香……混合成一只勾人胃口的小手,从通院子的小屋后门直飘上街头,扶着清风迎向熹微晨光,四处招摇。

渐次出门的人忍不住抽动鼻子,循着香气的源头找去,看见木窗紧闭,才发现一旁小黑板上写的营业时间是五点半。

还差几分钟时,有人会驻足等,心急的老食客拍拍窗子,大声问,“行了不?”

尤雪也粗声大气地回一句,马上好喽,三分钟……尤雪早习惯这样粗声大气地说话。从决定带妈妈到这座海滨城市讨生活,她努力活得更粗粝。

推开两扇旧木窗,外面已排了五六人。

熟客不必再问,尤雪手上动作不停,夹一个烫手的热烧饼,破开,用几分肥的肉,是否要卤蛋豆干,油辣子半勺还是一勺,有数得很。

水根隔着蒸腾的白气往里望,尤雪恰好抬头,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睛同时亮了一下。水根慢慢退到队伍最后,视线却“一往无前”地缠绕在尤雪的白里透红的脸上。

直到前面好几位取餐走人,水根终于挪到窗前,一里一外两两相望。

尤雪先开的口,“你来啦!”说完,马上又感到这句实在是废话,大活人站在面前,可不是来了?不由又脸热,两手下意识对着双颊扇风。

上次见水根还是三年前。镇上的餐铺门口,他拦住才下工的尤雪,太阳底下不知站了多久,额头一层汗珠,整个人热烘烘地蒸腾着洗发水沐浴露的气息。

水根说自己要去北京读大学了,不过,一毕业就回乡。

尤雪反问他,好不容易才考出去,回来干啥?比她高半头的半大青年吭哧吭哧半分钟,才冒出“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八个字……

一晃已三年,眼前的清俊少年,短短几年,已长成肩宽背阔的模样,只眉眼依旧温良。

水根说,“我找的实习单位就在附近。”

“这么巧?”其实也不算巧,尤雪的脸更红。

在她带着妈妈来到这个滨海城市落脚不久,就接到水根从北京打来的电话,问她境况。挂电话时,将手机、QQ号、宿舍电话,连上铺舍友的联系方式都报给她,提了一个要求,换号码一定告诉他。

尤雪想过水根会来看自己,却从未奢望他会留这里。

但这次找实习单位之前,尤雪接到他的电话,说通过同学,联系上一家海城的实习单位,可以提前适应海城的环境,早一年见她。

他接过尤雪递过来的夹肉烧饼,说,“从今天起,早晚我都来打工,不要钱,只管饭就行!”


04 二零一三年 夏

一浪一浪的海水拍打礁石,微咸的晚风扬起尤雪的白纱裙。这是个没有观众的求婚现场,水根一手玫瑰,一手戒指,紧盯尤雪隐隐发光的脸庞。

尤雪定定地瞅着水根,一双大眼忽闪着,半天才说话,“真想好了?以后定居海城?”

“嗯。”

“你不是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水根委屈地瞟了她一眼,小声分辨,“那,你好多年前就说过,水没有根,还说我的名字奇怪!”

尤雪忍笑,白生生的脸上,酒窝忽隐忽现。

水根握紧她的手,一字一顿,“哪儿有你,我就在哪扎根。”

明明过去很多年,尤雪都不敢再相信许诺——

尤雪记事算早的。她始终记得两三岁时,躺在妈妈臂弯里听她讲《海的女儿》,妈妈许诺说,明年夏天和爸爸一起带她去看海,一望无际波澜壮阔的大海。那时,她有在村小当代课老师的爸爸,有在镇上开理发店的妈妈,应该算可惜这段幸福童年印在记忆中的实在太少,她甚至记不得没发病的妈妈有多么恬静漂亮,只有一个模糊的,暖融融、香喷喷的怀抱。

外婆堂屋的相框里,妈妈扎两只辫子站在桃花树下微微笑,安静又美好。外婆口中的小女儿,人漂亮,心灵手巧还实心眼——

“不然,她咋非要嫁给你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有三间破土屋的爹?”

妈妈在镇上开理发店。附近乡镇不少回头客专程来找她理发。生意越来越好,妈妈招了第三个帮工,是个外地姑娘。谁能想到,这姑娘会在店里偷偷向客人提供特殊服务?

“你妈看她干活利索,说话轻言细语就留下了。看她主动要求晚上看店,还给她每天加两块钱,后来,这也成了罪过,说不清喽。”

每说到这里,外婆都咬牙切齿地拍大腿——恰好赶上严打,妈妈被判了个“收容卖淫”的罪名,一关三年。爸爸仅在起初问讯时替她分辩过一回,然后,就决定不再跟着一起丢脸,申请离婚远赴他乡……还拿走家里的全部存款,虽然这大都是让他丢脸的妻子赚来的。

尤雪曾无比相信外婆的话,等妈妈出来,日子就会好起来。可,并没有,爸爸没回来,妈妈也无法依靠。

不知道被关的几年间,妈妈经历过什么,总之,回家后精神出了问题,犯病时人和现实彻底割裂。医生说这病要远离刺激源……她的大脑里如同被谁植入许多小“按键”,有人问起相关的事,可能下一秒就被触发了……

妈妈的妄想,不过是回到厄运尚未发生的那些年——她还记得尤雪是个小囡,她凑到人前,不过问一句“要不要理发”,假设被问的人温和摆手,她并不纠缠,可总有贱兮兮的男人女人,腆着脸调笑,故意问东问西。在那些肆无忌惮、饱含恶意的嬉笑里,妈妈的眉头皱得更紧,从焦虑直至崩溃,躺在地上打滚……

十九岁那年,外婆去世了。尤雪带着妈妈坐火车到了海边,三岁时的梦想终于实现。

妈妈站在向往多年的大海边久久不语,微挑嘴角,眼神安静,花白的头发迎风飘扬,神情很是平静。最后,冒出一句书里的话,“这个世界上,比大海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

那一刻,尤雪决定带妈妈来这座滨海城市生活,故乡的日子已然不易,也许,这里有新的开始?老天爷这次没有辜负她,来到海城后,妈妈的发病次数越来越少。

尤雪曾经无比怨恨这些拿妈妈的痛苦当乐子的男人女人。后来,她想明白了,这种人不会看向更远的前方,日子要多么乏味无聊,才需如此找刺激?

尤雪当然不会这样,她实在太忙——打两份工、学手艺、攒钱,一日也不敢懈怠……所有三伏天也守在炉火边的忙碌,流的汗吃的苦,让她很快成为水平不错的白案师傅,也让她有底气到陌生的海城讨生活。

从推着餐车叫卖,到租下小小的门脸,再到首付下两居室的二手房……她守着妈妈攒着钱,谁也不用靠,谁也不必信。

但这刻,尤雪相信眼前人的表白,追逐而来,因她扎根。七年,七年又七年的漫长时光足够证明!

果然十指连心!尤雪想,在水根将“一生一人”的钻戒戴上她的无名指时,她只觉安然,一颗心仿若被最柔软的云轻轻裹住,这世上,原来真的存在无缘无故的爱!

水根却挺想哭,但他的姑娘一如既往的骄傲又坚强,他望向遥远的黛色天空,终于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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