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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齐做了一夜的梦,就像院子外面河滩上杂乱的蒿枝蓬草一样,早晨醒来除了胸闷,没有留下一丁点印象。一看时间已经六点二十,她赶紧穿衣起床。准备早餐和午餐的时候,刘飞也起来了。应小齐没有多说话,看刘飞进出了几回,往车上搬了小行李箱,放电脑手提包、水壶、水果等等,两人只用眼神交流。
七点准时出发,再次上江山追讨欠款。这五十万的工程款加借款,因为每年的流感反复肆虐,已经拖欠了五年。若今年再不追回,倒落得给拖欠者天遂人愿的便宜。天下的道理什么时候反过来了?瞧那“拖老大”钱志富一副光鲜潇洒的样子,身边的女人跟换季的衣服似的,到了季节就上个新。借钱给这种人,是要助纣为虐吗?刘飞简直太怂太窝囊了。
01
蒙着一层霜的省道渐渐乌黑发亮,轮胎贴着路面,像给皮鞋上了一层油,西北风一吹,干干净净。西北风也刮到刘飞的银行卡里,秋天的余额捂不暖,也被刮得一干二净。往高速公路口方向的车辆变少了。毕竟岁末年关,外出打工谋生意的人都在往家赶,谁还愿意长途奔袭往外走呢?
抱怨的话不能解决问题,只能增加刘飞的郁闷和火气,眼下要到钱才是硬道理,家里装修的工钱材料款都等着开支。应小齐的前胸发闷,她解开羽绒服高撑的领口,松了一口气。再看看刘飞,只穿了一件羊绒衫,精悍地扶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看来这趟长途他准备得还不错。
上个月刘飞到浙江考察一个土地开发的项目,顺路到杭州钱志富的公司。刘飞担心他躲着不见,就没有提前打电话预约,以为直接上门来个突然造访可以碰到他,没想到还是吃了闭门羹。位于寰宇大厦十四楼的公司门口,立了个“海外项目部”的大牌子,赫然与到访的人对峙着。看来公司的皮包业务又向外扩张了一大圈,大饼的边沿直接跨国去了。
刘飞只得再打电话。全国各地飞的钱志富自然在外面忙,要等到腊月底才回来,反正不在杭州。刘飞夹着银行盖章的转账汇款的流水记录证明和钱志富的身份证复印件,恨不得一拳砸碎他的海外项目部牌子。
汽车一路向南,过了苏通大桥,车辆明显变多。江南的经济好过江北,就连江南的天气也比江北柔和许多,阳光从车窗照进来,只开了一点点暖风的车厢温暖如春。应小齐脱了羽绒服,感觉不再那么臃肿了。
她打开手机地图,搜寻钱志富身份证上的地址。此去浙江衢州之南的江山,一千公里的路程。虽然与刘飞在家里研究过好多回,但这次按图索骥,能不能找到关键人,心里还真是没底。窗外的绿树向后飞去,阳光一刻不离地迎上前来,今天是个好天气,愿一切顺利。
应小齐拿出水壶,倒了一小杯胎菊水递过去。等对方的空杯子递还回来,她低头再倒水时,乌溜溜的长发垂下来。刘飞不由伸出右手抚摸着她的后脑勺,侧脸冲她温柔一笑。
“哎哟喂,大帅哥眼睛会放电啊!”应小齐揶揄他。
“帅吗?蟋蟀的蟀。”刘飞拿起墨镜往鼻梁上一架,正视前方,一副不苟言笑的一本正经。
“啧啧啧,刘总这侧影杀,估计连钱志富也比不过。”应小齐撇撇嘴,自顾喝着水,热气熏过鼻子,她眯起眼睛看刘飞的表情。
“别瞎比较,胡思乱想会多长皱纹的。”刘飞回头冲应小齐翻了个白眼,“今天出来你告诉闺蜜林芩了?”
“嗯,她不放心我,到山里讨债,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也多个援助,到时候可以第一时间通知她。”
“以后跟她少说点,不要什么都告诉别人。你没听说防火防盗防闺蜜吗?你能保证她是真心为你好,没有嫉妒的成分?”刘飞不以为然,对这个闺蜜,他是颇有微词的。因为林芩一直拿冷眼瞧他,让应小齐多留个心眼。偏偏应小齐还护着她,这让刘飞很不爽。
每次提到林芩,刘飞就不高兴,应小齐不想跟他辩解,车厢里忽然沉默了。刘飞点开显示屏,钢琴曲舒缓地飘了出来。他看了下仪表盘,油箱指针快到底了,于是对小齐说:“前面服务区加个油,跑了三个小时,你也下来走动走动。”
02
服务区的车辆并不多,偌大的停车场只有几个白色黑色的点点移进移出。刘飞把车开到商场门口,应小齐穿上羽绒服,手里拿了一个精美的包装盒从车里下来。然后他一脚油门开到加油点。油枪像逮到了猎物似的,疯狂地撕咬着刘飞的别克商务车的油孔咽喉。这哪是在加油,分明是吸血鬼吸着刘飞的血。
刘飞手机里的钱包又缩水了大几百。付了油费以后,他把手机揣进裤兜,摊开双手,在干燥发木的脸上使劲地揉了几下,好舒缓一下因全神贯注开车而有点僵硬的面部神经。然后把车开到停车场最边缘的车位,拿起羽绒服披在身上,背着车门点燃了一支烟。
刘飞加油的档口,应小齐小心翼翼地从深蓝色的鸡皮包装盒里拿出保温杯,玻璃崭新簇亮,照得见应小齐清瘦的脸庞。这是刘飞很喜欢的一只杯子。虽然杯子普通,关键是包装盒的颜色和手感太好了,一直放在茶几上当摆设。应小齐觉得再好的东西,要物尽其用才有价值,不然可有可无就没有意义,就像人一样。这次被她带出来,发挥一下喝水的功能。
她拿着杯子到开水间里外烫了一圈,然后接开水。“啪”的一声,玻璃蹦开了一条缝,从里向外裂了开来。应小齐夹着杯子的手指僵在那里,“什么破玩意儿!中看不中用。”她心里一阵骂。又一想,回去跟刘飞怎么说,灌个开水居然把杯子弄坏了,笨手笨脚的,又是刀斧手。
她把裂了缝的杯子放回蓝色的包装盒,稍微盖了一下,托着盒子回到了刘飞身边。刘飞的烟抽到半支,见她托着盒子过来,努努嘴问道:“什么情况?”
“这杯子确实只能欣赏,不能用,倒个开水就裂了。”应小齐打开盖子,声音小得一发出来就飘散到寒冷的空气中。刘飞也没有听得清,但一看明显的裂缝也就知道了。
“坏了拿回来干吗,还不扔掉!”他不屑一顾地猛吸了一口烟。应小齐看出他眼里的愠色,出师不利,是她造的。她四顾停车场,找到垃圾桶的方向,就直奔过去,把破杯子连同包装盒一起扔了。然后用力拍了拍手,要把霉运也拍掉。
刘飞从反光镜里看到应小齐小跑着过来,就发动了车子。应小齐打开车门,一屁股坐上去,气喘吁吁关车门的同时,刘飞已经起步向前。应小齐感到左侧冷冷的,是刘飞眼睛的余光斜过来。
她心里又骂了一句:是不是想把我也扔了?姑奶奶千辛万苦陪你追债,你以为我乐意啊!每到年底催款,就是不见有钱进账。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叫我主内,主个空把式。这几年的工程越来越难做,就守着点老本也是坐吃山空。今年再不追点钱回来,乡下刚刚翻新的院子工程款、兄弟朋友的各项人情往来都不知道怎么开销,就是春节拜年礼品和各种红包也快要捉襟见肘了。
本来刘飞不同意应小齐陪他一起去,担心长途行车她路上不适应;又觉得一个大男人拖个女人出门办事也是个累赘,自己不自由。更何况现在是去追款要钱,女人也顶不了啥作用。不过,听说钱志富的老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
钱志富虽然离了婚,前妻带着儿子过,他一个人俨然钻石王老五,即使朝三暮四也没人管,但他却是个孝子,每年春节都会回家陪母亲过年。应小齐去的话,也方便与老太太沟通。加上她非得要跟着去讨个说法,都五年了,看看这个钱志富还能怎么忽悠。这回见不到钱就不走,住到他老家,看他春节怎么过。
03
钢琴曲清脆悠扬,车里又暖和了起来。应小齐把脱下来的羽绒服扔到后座上,从水果袋里拿出洗好的小番茄。捡了两颗大的塞进刘飞的嘴里,刘飞鼓着腮帮子,拉长的脸变圆了。
他柔声说道:“是不是肚子饿了?再开一会儿,下一个服务区还有二十多公里。到那里差不多十二点,正好吃午饭。”
应小齐点点头,“哦,这就是饭前水果咯。”两人大口地吃起来,酸甜清凉的番茄汁流进胃里,像钢琴曲回旋流畅。应小齐把音量调高了两档,阳光正好。好久没有出远门了。
上一次就跑了个苏州,三月份的观前街细雨霏霏,闹中有静。现在一晃就到了腊月,又下江南,去浙江衢州,别是一番风味。果然,江山如此多娇。但此江山是彼江山吗?不得而知,八百里路云和月,也算是一场旅行吧。
这样想着,刘飞已经把车开进了服务区。正是饭点,停车场车满为患,餐厅也是人头攒动,高速公路上的人和车都在这里集合了吗?应小齐有点心慌,她最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有密集恐惧症。
刘飞转了一大圈,才在绿化隔离带的一角找到一个停车位。两人下车,刘飞在前面往餐厅走去,应小齐跟在后面有点磨叽,她后悔下来了。那么多人,流感好不容易才刚刚过去,可别被传染了。
刘飞回头拉起应小齐的手,“走呀,吃碗面条,汤汤水水热乎点。”应小齐只得跟了进去。她找了个靠窗户的角落坐下来,这里离过道远些,人来人往碰不到。刘飞去点面条,她一边等,一边四处张望。
餐厅如果不是饭点上客比较集中,应该还是宽敞的。口罩后面的男男女女都行色匆匆,而坐下来吃饭的人又都很悠闲。他们在享受这片刻车外放松的时光,手脚可以自由舒展。一旦上了车,就又得受拘束。
当她的目光扫向窗外时,有三个中年大叔站在餐厅出口外的过道旁抽烟。其中一个毛领夹克正对着应小齐的方向,他们交谈甚欢,有笑容和阳光一起落下。忽然从餐厅里走出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畏畏缩缩地靠近他们。那三人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只见毛领夹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了一支给他。那人弓着腰地接过烟,凑上对方点着的打火机,狠命吸了两口。
“看什么?那么出神!”刘飞声音传到耳边,应小齐吓了一跳。
“没什么,看那几个男的怪怪的。”应小齐把面碗挪近一点,荷包蛋菜面也是色香味俱全呢。刘飞夹着面,像是小齐要抢他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把碗干见了底。应小齐也加快速度把面吃完。回头再看窗外,那几个人已经不见了。
水壶里的菊花茶才喝了一半,应小齐又去排队接了半壶开水。下午顺利的话,三点左右可以到达江山,这么多水应该够了。刘飞去抽烟,见应小齐提着水壶过来,就掐了烟,两人一起朝他们的别克商务车走去。
本来停得满满的车位,已经空出好几个,别克车旁边位置也空出来,大概都吃完饭又上路了。应小齐把水壶放在座位下,拿出润唇膏在嘴上涂了一圈。刘飞倒车,突然倒车报警器密集呼叫起来,似有人尖利地惨叫,接着传来后保险杠的拍打声。应小齐心里咯噔一下,刘飞也瞪大了眼睛,两人对视着,看到对方眼睛里大大的问号冒出来。
左右车门几乎同时被他俩打开,两人跳下车,发现车后站着三个大男人,还有一个男人跌坐在车底下,正是应小齐刚才见到的餐厅外的那几个。只见三个大叔冷眼看着地上的瘦个子,也不扶他。任由瘦子两手握着右脚掌和皮鞋,五官纠结在一起,痛苦地呻吟。
“怎么回事?你怎么跑到我车后面了,没看见我的倒车灯、没听到倒车警报提醒吗?”刘飞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自己车的尾灯,又指指地上这个“白痴”,就差骂出口了。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的脚又是如何钻到我的车轮底下的?”应小齐也很生气,刚才就觉得这几个人不对劲,果然有幺蛾子。
毛领夹克走上前,拉了两把瘦子,对他说:“怎么样,没伤着吧?叫你远一点远一点,偏不听,摔一跤熬个痛才好吗?”
瘦子赖在地上不起来,捂着脚继续装。“给我看看伤在哪里?”应小齐走上前,拉了一下他的裤脚,“这么厚的皮鞋,轮胎又有缓冲。何况我们上车时这里是没有人的,轮胎怎么压得到你的脚?别以为我们倒车看不见,雷达早就提醒了。敢情你想碰瓷啊!”
毛领夹克的脸色讪讪的,感觉被人识破了。他不耐烦地对瘦子说:“可以了,起来吧。你磨蹭到晚也没用,该走的路还是要走的。”他对另两个男人使了个眼色,他俩一人一边,架起瘦子的胳膊,把他连拖带拽拉了往旁边的空地上走。
看着瘦子狼狈的背影,毛领夹克掏出香烟递给刘飞,刘飞用手一挡,“不用!你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想讹我!真是岂有此理。”
“抱歉兄弟!他欠了我的钱不还,说有工程款在湖州结算不到,让我们跟他一起到湖州催款,结到了钱就还给我。我请了两个兄弟一起跟他去湖州,现在估计他还在骗我,什么湖州的工程,都是假的。这一路上已经做了好几次把戏了。”
毛领夹克抱拳打招呼,“对不住,他讹不到的,只是耽搁你们了。”
刘飞摇摇头,想到自己这一路也是去追款,他叹了口气:“唉,借钱容易讨钱难,这都是些什么人!兄弟你也受累了。”他拍了拍毛领夹克的肩膀,随后绕着车前后左右又查看了一下,抬头望了望天空。时间已是午后一点多,应小齐坐进车里等他,得赶紧上路。
04
“登世遗江郎,游雄关漫道;住江郎阙里,品千年文润。衢州有礼·锦绣江山。中国优秀旅游城市、首批国家全域旅游示范区,如画江山欢迎您!”汽车进入江山境内的片刻,刘飞和应小齐的手机同时收到了充满诗情画意的短信。
应小齐轻轻嘘出一口气,一丝不屑的冷笑在她的嘴角僵硬地停留了几秒。她摇了摇头对刘飞说:“你看,这么有文化底蕴的锦绣江山,居然也有钱志富这样言而无信之徒。志(致)富致到钱眼里,骗了别人的钱据为己有,白白玷污了江山的好风景。”
衢州江山新竹镇爱山村8号,高德地图显示的位置是一个山路七拐八弯的村庄。汽车在凹凸高低的山路蛇行,路边的住户无论是三两层的楼房,还是竹屋瓦房,都挂着蓝色的方框门牌,在灰白墙壁上异常醒目。刘飞把汽车开得缓慢,应小齐盯着这些门牌上细小的文字挨家逐一搜寻。
钱太福、钱正富、钱有余……这不都是钱姓嘛!说明他俩一脚就摸到了钱家庄,高德地图导航一导一个准。前面三岔口一棵香樟树下一户人家,一个老伯坐在院子门口。下午的太阳已经不似中午那么热情,照在他深蓝色的短袄上也不觉得明暖,他袖笼着双手,缩着脖子朝汽车的方向望着。
汽车停到院门一侧,应小齐下车跟老伯打招呼,眼睛瞄了一下门牌,上面写着“钱太余”。那身份证上的“钱志富”十有八九是他的晚辈。一问,果然是他的侄子。老伯从他的房角直指下面的方向,伸出头来眺望下去说:“沿着路到前面的十字路口,右拐直走,往下的水泥路直通到志富的家门口。右手边有一大片竹林的就是了。”
刘飞坐在驾驶室里歪着头注视着老伯,听得真切。原来这么简单就找到钱志富这个大忽悠的老巢,应小齐与他面面相觑。沿着小路继续向前慢行,经过一大片农田,到了一个楼群集中的村落。红瓦的小洋楼、黑瓦的旧楼房,还有高低不等的平房小院子,楼房和院子的大门都绕着竹林而开,应小齐一下子辨不清这些房子的朝向。
眼前的“钱家庄”界碑黑字很醒目地竖在路口。一大片竹林高耸入云,往竹林下面的小水泥路看去,一群油光水滑的农家土鸡在路上和竹林之间刨地啄食。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里是苏东坡笔下的乡间雅居。钱志富在这里长大,按理说他的气节和修养应该不坏呀。他的老房子是哪一家呢?
应小齐先下了车,沿着竹林间的小石子路步行走下去。刘飞把车停在竹林外的坡道路口,再往前汽车已经无法通行。前面狭窄的涵洞只有一人多高,摩托车自行车勉强能过,三轮以上就不行了。
这里正是钱志富身份证的所在地。应小齐走近竹林人家的第一户,一个穿着花棉袄的阿姨端着一簸箕的花生壳出来,与她迎个正面。花袄阿姨狐疑地愣住了,端详起她这个新奇的来客。应小齐客气地问道:“请问钱志富的妈妈住在这里吗?我们是志富的朋友,来看看她。”
花袄阿姨一听志富的名字,疑虑顿消,指着下面的黑瓦平房说:“志富的妈妈一个人住那个平房,旁边的三层小楼是他的哥哥住。哦,她在那里说话呢。”有穿着一红一黑棉袄的两个老太太在房角边闲聊。走近一看,穿黑色长羽绒服的老太太与钱志富身份证上的照片神似,她必是钱老太无疑。
“阿姨您好!您是钱志富的妈妈吧。”
“是啊,你们是?”
“我们是您儿子的朋友,您儿子长得真像您!”
老太太笑得脸上的褶子顿时活动起来,堆到了一块儿。
“您儿子最近回来过没有?”
“没有,他好久没有回来了。”
“中秋节也没回来吗?元旦没回家?”
“没有,连个电话都不打。”
“他在外面忙些什么您知道吗?”
“我哪里知道他在忙什么!他也不着家。”钱老太的语气有点抱怨,还带着无奈。
“阿姨,实话告诉您吧,您儿子欠了我们五十万。有五六年了,年年说要还,又年年不还。上周我们在杭州,他答应这个星期还三十万的,现在我们打电话他不接,微信也不回。所以我们今天找了来,麻烦您打电话给他,给他传个话?”
钱老太嘴角颤抖着,满脸的沟沟坎坎一下子凝固了。她双手一会儿插在口袋里,一会儿抽出来搓一搓,叹着气,尴尬地走到墙角,侧身背对着他俩。旁边跟她闲聊的红衣老太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他们讪讪地笑着。
一会儿钱老太转身进屋,应小齐和刘飞也跟了进去。堂屋正中放着红木香几,上面依稀摆着一对红花瓶、一对烛台和一个铜香炉。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檀木松柏画,上面刻着:东来紫气西来福,南进祥光北进财,横批:阖家平安。两侧也挂满了对联,整面墙红彤彤、金光闪闪。香几前是一张红木的小八仙桌,四把椅子整齐地归拢在桌底下,显然平时钱老太也少不了打牌。
堂屋到厨房的中间是一个房间或仓库,门反锁着。因为没有窗户,走廊里黑咕隆咚,穿过去就是厨房。应小齐浏览了一下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透过西墙的一排窗户,半个竹林就在眼前。虽然时值隆冬,太阳穿过竹林投下斑驳的影子,绿意盎然。
最里面的土灶上嵌着两口锅,一大一小,灶面光洁。灶膛下一捆捆木条枝丫整齐地码放,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把头埋在尾巴下,窝在一团碎木花里。听到应小齐的脚步声,它警觉地抬起头来看了看,然后很不情愿地站起来,抖落身下的木屑。应小齐嫌弃地缩回脚,将口罩捏紧实些。
西侧的窗下一排橱柜,水池边清爽干净,摆着电饭锅、水壶、热水瓶,橱柜顶头是一台双门冰箱,还是新款的样子。富在江南,山里人家也不错。虽然老太太一个人生活,但日子还是很安逸,说明钱志富确实孝顺,把老太太安排得妥妥帖帖。
钱老太拿着手机踱到里面一间房,传出隐隐的通话声,好一阵才出来。应小齐迎上去问道:“跟你志富说到话了?”
“没有,他不接我电话。”
“怎么会?妈妈打电话也不接吗?”
钱老太的眼神闪烁,躲避刘飞和应小齐的注视。
“阿姨今年多大岁数了?身体看样子还不错哦。”
“今年75了,身体还行,就是血压高,要吃药。”
“嗯,我妈年纪没有你大,血压也高,吃药就正常了,没事的。您过会儿还是再联系志富,快过年了,我们很着急,这钱不能不还呢。”
“我也不懂了,我的话他哪里听啊!”钱老太继续叹气。
这时,坡道上面走来一个中年男子,四方脸,长得也酷似钱老太。一问才知道是钱志富的弟弟钱志海。他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薄棉袄,脚上穿一双土布棉鞋,一脸的疲惫,像刚刚睡醒的样子。刘飞给他递了支烟,他接过来低头凑着打火机吸了一口,烟雾从他的脸上弥漫开来。
应小齐把口罩往上拉了拉,罩住自己大半个脸。刘飞说:“钱志富欠了我五十万,已经有五年了。其中二十万是工程款,三十万是借款。上个月也就是上周,我在杭州联系过他,谈好了这周先把借款三十万还给我,工程款等结算了再付。但是现在一周都过去了,打他电话也不接,以为他回老家过元旦,所以就找来了。麻烦你通知一下他,尽快回来处理。”
钱志海低着头若有所思,然后面无表情地说:“他已经好几年不回家了,不知道在外面干吗!我妈一个人在家,都是我在照顾。你们找我妈也没用。”
空气一下子凝固下来。本来站着的应小齐拢一拢长长的羽绒服下摆,一屁股坐进硬硬的木头沙发。本来很宽大的沙发,被膨大的羽绒服填满了。坐在对面的钱志海看了一眼应小齐,正好碰上应小齐犀利的大眼睛。他慌忙看向屋外。
应小齐定定地盯着他的侧脸,并不打算挪开;就是坐着,也不打算起来了。心想:骗谁呢?母子俩躲躲闪闪的神态,肯定不止他们找到这里,还有其他债主来过。邻居们的神情也看得出来。她看了看茶几上的两个塑料水杯,是钱老太刚才倒的水。她不会动这里的一分一毫,扬起头对刘飞说:“你帮我到车里把我的小水杯拿来吧。”
刘飞见应小齐像长在沙发上似的,只得去拿杯子。应小齐对钱志海说:“不是我们要找你妈妈,我们找的是钱志富的身份地址,地图上显示的就是这里。他杭州的房子车子都在前妻名下,只有这里是他唯一的住址。你妈妈的地址和他重叠,我们也没有办法。”
钱志海干咳了两声,将烟屁股狠狠地在烟灰缸里碾了几下,从棉袄口袋里掏出手机拨号码,对方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他站起身走向屋外。钱老太哭丧着脸,跟在小儿子后面也站在廊檐下。
黄昏的光线从西边斜照下来,应小齐发现钱老太家的大门是朝北开的。门前的小水泥路贯穿竹林,往下延伸。对面有三户人家:一栋连体别墅,一个大门朝南,一个朝西南;还有一栋独立的别墅朝东,围了一个还没有完工的矮院墙。围林而居,山坳里不用辨别方向?真是一方水土一种民俗,应小齐觉得很是新奇。
刘飞拿了杯子给她,她抬起手接过来,屁股都没有挪半点。她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围巾,压低了声音对刘飞说:“今天见不到钱就不走。反正车上有水和干粮,羽绒服厚厚的也不冷,干坐到天亮没问题。”
应小齐喝了水又自顾说,“谅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我已经把位置信息和路线发给林芩了,她可以随时帮我报警。”
刘飞呆愣了几秒,不置可否。一路上不是杯子坏了,就是差点被人碰瓷,不知还会遇到什么状况。他转身也走向屋外。钱志海拔了支烟给他,帮他点上。然后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狠命吸起来。“刚才老吴打我电话,我会想办法帮我哥解决一部分。但是今天来不及,明天我哥会给你答复的。”
05
老吴在江山有五百亩的山林地,跟刘飞有过新能源项目的合作。他是刘飞认识钱志富的介绍人。当初刘飞与钱志富签订工程合同,就是老吴牵线担保。因为老吴是钱志富的发小,他表弟也给钱志富当过司机。这几年钱志富不好好开工资,表弟也就不干了。刘飞与老吴、钱志富称兄道弟,钱志富二十万的工程款没有结,反过来又向刘飞借了三十万,说年底就还的。
为了这两笔欠款,每年12月到1月之间的春节前,刘飞在苏浙来回跑了无数趟。每次到杭州,刘飞都要通知老吴,委托他提醒钱志富准备还款,但每次都催要无果。这都到了第五个年底,钱志富索性拖着赖着连电话都不接了。
这次直奔江山老家,应小齐建议不要通知老吴。防火防盗防酒肉兄弟,十有八九这个老吴跟钱志富是一伙的,不然为什么这几年一分钱都追不回来?跑在路上的油钱、高速费、食宿费都不下于五万。应小齐只恨没有早一点知道实情。既然钱志富是个大孝子,总不至于让老母亲替他背锅;他又死要面子,乡邻都知道他是做跨国大生意的大老板,如果债主上门要钱,周围邻居都会看到,看他还能赖到哪里去?
刘飞的电话响起,是老吴打来的,估计又是钱志富央他出来求情。“老弟,来江山也不通知一声老哥呀,是我没有接待好,这么冷的天还是早点回市里来。我这里已经安排好了,志富的钱他今天晚上想办法,明天一定帮你解决。”
“不用麻烦老哥,钱志富的弟弟在想办法,刚刚他弟弟也说他们兄弟俩一起解决。”刘飞客气地回复老吴,“如果他今晚处理,那我们拿了钱马上就走,不再劳烦老哥您费心安排。”应小齐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静听刘飞如何回复老吴。这吴老哥左右逢源,抱着别人的儿子当兵,忽悠刘飞这么几年,就巴望着路程长,再加上时间一长,蒙混过去不了了之。
夕阳渐渐退去,天色越来越暗,竹林黑黢黢的一片冷寂,偶尔有几声鸦鹊粗砺的嘶叫。钱老太的黑瓦房更加黑了。堂屋里亮了灯,灰白的灯光像钱老太苍白的脸,没有一点生机和暖意。如果不是钱志富躲债逃款,刘飞不至于逼到他老家来,他老母亲也不至于面对这种难堪。应小齐鼻子有点酸,但她坐在沙发里纹丝不动。幸亏在最后一个服务区方便过了,不然这几个小时怕是熬不住。
天完全黑了,钱老太问他们要不要在这里吃晚饭,刘飞礼貌地拒绝了。钱志海又进进出出了好几回,看看应小齐一点没有走的意思,忽然离开了。老吴的电话又催了两次让他们回去,刘飞对应小齐说:“我们还是回市里吧,老吴答应明天肯定帮我们解决。”
小齐说:“没拿到钱就不回去。老吴以前不也答应过的,钱呢?只要他立字据钱志富不出的话他来承担,才能相信。”
“你不要这么犟好吗?要听人劝。”
“要不你先回去,我一个弱女子在这里,和老太太相安无事。她要是发晕倒地,我也会发晕的。什么时候拿到钱什么时候才走。如果他弟弟耍赖,我就报警。”
“我求求你,还是回酒店吧,老吴已经安排好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怎么放心?万一出了事情我怎么向你妈交代!冒着生命危险要个几十万不值得。大不了我们回去再辛苦挣。”刘飞几乎要跪下来求应小齐了。
堂屋的门一直开着,外面已经很冷。那个毛球一样脏兮兮的小狗不知什么时候攒着尾巴,趴到应小齐的脚边,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应小齐用脚轻轻踢一下它的尾巴,那尾巴才缓缓地摇一下。应小齐很想伸手把它头上的一团小木屑捡掉,但还是皱了下眉头,嫌弃地转向门外。
钱志海又来了。他拿着一包方方的黑塑料袋,哈着手抖抖索索地放到刘飞和应小齐中间的茶几上打开,里面是五沓粉红色的人民币。“这是五万,我和我老婆想办法凑出来的,只有这么多,明天我哥他自己再想办法。”钱志海额头微微发亮,似有汗涔涔,“我哥他这个人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废掉。他躲在杭州,我妈为他担多少心,我作为弟弟也是仁至义尽了。”
刘飞看看应小齐,无论多少,总算是见到钱了。先清点收下,明天见到老吴,向钱志富再追讨。刘飞把应小齐从沙发上拽起来,“回江山市里去。”
时间已是夜里九点多,除了竹林小径泛着微光,天地一片漆黑。汽车在丘陵间起起伏伏,车灯一会儿照得很远,一会儿又只见不足百米。空气里丝丝冰冷,有小白颗粒飘落。小白珠弹在车窗玻璃上,又跳落到茫茫的夜里。
千里江山,万里雪飘。五十万,五年的追债之路,只拿到了十分之一,剩下的还在路上。无论如何,今天的事是一个进展和突破,明天应该还有转机。钱家庄,竹林人家,不应该让老妈妈失望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