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叔:
这几天真是说了很多的话,跟你,跟我妹,还有我爸。今天早上嗓子终于肿了起来,很努力地喝了一天温水,才感觉好了一点。
我爸还是老样子,不怎么肯跟人说心里话,到临走前那天晚上,我们俩才算好好聊了一次天。
我早知道,这世上绝大多数难过都只能自己消化,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也只能拿些安慰自己的话去安慰他。
我说,你不要多想了,人跟人之间的缘分是有数的,有的长,有的短,最后记着的都是好的就可以了。
我爸本来正坐在那儿摆弄手机,听到这句话,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眼里亮了一下。
难怪呢,我跟你妈结婚那天就是十月初三,她最后走的那天也是十月初三,整整三十年啊。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听到那句话,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要说的话都堵在了胸口,一句也跳不出来。
还是你插了句话,真是,命中注定一样。
戈叔,你说是不是很玄呢?我从不知道有这样的巧合,叫人忍不住相信命运,相信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安排。
回北京的路上,你说以后想多陪我回家看看,又跟我讲了姨奶奶和奶奶的故事。
姨奶奶和奶奶是亲姐妹。奶奶跟爷爷去了北京,姨奶奶嫁人留在了河北,从此分隔在两地。那会儿通讯和交通都不方便,两个人年纪也渐渐大了,见面越来越少。
你说,你小时候姨奶奶偶尔会来北京住几天,每次要分别的时候,一对老姐妹都会拉着手,大哭一场。
后来,姨奶奶的身体再也经不起舟车劳顿,奶奶也病了。往后十几年,直到奶奶去世,两个人再也没有见过,因为太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连个电话都不敢打。
我虽然没有见过姨奶奶,奶奶也只见过一面,却特别能懂她们分别时的心情。我想,她们一定会说那句话吧。
也不知道下次再见面是什么时候。
最近两年,每回跟我妹分开,我心里都会这么想。
那天我跟你说,我很喜欢《诗经》里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尤其是前面的“死生契阔”。
“契阔”这个词有好几个含义。是尘世的勤苦,是怀念,是久别重逢,是离合聚散,也是以生死相约。有趣吧,一个词就映出了人间的万千故事。
我曾经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几十年寿命的人类可以有那样的胆量,许下许多庞大不可及的愿望。在失去了很多,又得到了很多之后,我终于有些懂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正因为悲比欢多,离比合多,生命才显得格外波澜广阔。把辛苦和缺憾都咬牙忍泪捱过,便有了勇气在短暂的人生中去期待圆满。
此事古难全,但是我们依然愿意为了与深爱的人相守,幻想着永恒。
读张爱玲的《易经》时,有一段印象很深,是琵琶在战乱里收到姑姑的来信。
“我刚把公寓拾掇好。”她写道,“到南京去看你钱婶婶,在夫子庙买了假古董。想想也真好笑,我自己的真古董都卖了,倒去买假古董。可是我喜欢这些碗盘的颜色形状,搁在桌上,坐着看,渐渐享受起我半满的生活了。”
半满的生活。这个形容一直留在我心里。
前两天重看《小团圆》,发现也提到了这一句。
她母亲这次来了以后她也收到过三姑一封信,显然那时候还没有,但是仍旧是很愉快的口吻,引罗素的话:“‘悲观者称半杯水为半空,乐观者称为半满。’我现在就也在享受我半满的生活。”
这就是人生吧。我可以偎着你想念我妈,我爸学会了给小妹做饭,姨奶奶和奶奶没能再见,却也在其他至亲的陪伴下老去。
我和你,都仍然期待着圆满,也爱着这半满的生活。
阿心
11月14日
阿心与戈叔的一年之约,为你而写的365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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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来看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