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是动态的画面,而读本是静态的画面。电影里的声音多向,而读本里的声音是双向,甚至是单一的自言自语。
我很喜欢看电影,有时候看电影是一种偷懒式的阅读。
电影里往往有这样的场景:繁忙的十字路口,路人的绿灯终于亮起,两岸的人潮向对面匆匆流过去,在马路的中央交汇穿插,恍如两军对垒旷日持久后再也按捺不住的一场肉搏。他川流其中,突然停下脚步,站在交叉的路口,站在人群中。四周的人是那样的急忙,在他身边模糊成一道道光影晃过,形成涌动的层次分明具有质感的银河。他仿佛置身于空旷的宇宙,想见的人,想听的声音,如此清晰地从人群喧嚣中剥离出来。
翻读裴昌龙的绘本《如果有一件事是重要的》,我便找到这样的宇宙空间感。
裴昌龙用明艳而诱惑的画面,诙谐而挑逗的文字,轻易地把我们的生活经历再次推到我们的面前,组成一面环形巨幕。各种画面在四周旋转,越转越快,转成流光溢彩的一条河,伴着刺耳的如指甲尖划过一张CD的嚣鸣,我在恍如隔世中,抬起眼睛,转瞬即逝的灵感和想象力便从尘世繁华中拔根而起。
在裴昌龙的世界里,他固执而执着地以方脸大鼻的人头像为主线,只画一半,没有头发,线条突出,淡化了人的性别年龄和情愫,突兀的大鼻子则强化了人的器官敏感。这些人或闭着眼睛亲吻,温暖得脸颊漾起红晕;或朝向相反的方向,因为牵挂而眼角湿润;或低头垂目,试探着要走进彼此的心里。大鼻子方正有劲,嗅出风情万种。
这样的世界里,我每隔几分钟就会被那种的莫名的共鸣所击中,好似看到我们身边那些一面之缘的路人,朝夕相处的邻人,相濡以沫的友人,骨肉相连的亲人。生活带着我们转圈,一个向左转,一个向右转,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与不同的人们相逢相识,直到我和他们,再也没有了交点。甚至走着走着,有的人就被留在了昨天。
我们能记住什么呢?我们会悲哀,有时候会惊讶地自责,为什么他们的容颜越来越模糊了呢?
他们的容颜因为分离而定格在记忆的某个刻度,却因为情谊而永恒在回忆的三维空间。他们是我们的另一半,我们相互完善,相互成全,他们的脸部特征真的不再重要。
但鼻子的特征不能少。
我们可以不看,可以不听,甚至可以不想。我们可以蒙住眼睛,捂上耳朵,关上心房,但是我们不能不呼吸。我们呼吸,找寻孤独时与自己相投的气味;我们呼吸,回味相聚时彼此摩擦出的气息;我们呼吸,还为了证明我们是一具有生命的躯体。
“一个眼神,好似千言万语。/ 彼此间,只需一瞥。/再多良言金句,怎比此时的默契?”(摘自裴昌龙《如果有一件事是重要的》)
裴昌龙应该是一个孤傲的人。在他的作品里,色彩明艳,基本集中在红蓝绿,间或以冰白柔青晕染出空间感。整套画集风格统一,读之如读一个连贯的故事,不出戏,不跳戏。除了大量的人脸,还有收着翅膀的鸟,鸟儿也顶着一张人脸,大鼻子,噘着嘴。鸟儿在山顶,在草地,在废品堆里,在人的头顶,在人的手指尖上。
我好似看到了自己的无奈,在想要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的无奈,和飞上了青天却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的不胜寒中徘徊辗转。得与失是我们避不开的一个博弈。“那些若即若离,/如若手中流沙,捏得越紧,流得越快。”(摘自裴昌龙《如果有一件事是重要的》)
裴昌龙在寻找出路。
裴昌龙在画作情景里加入了大量小物件的符号设计,其中有很多淡雅的百合和秾艳的桃花。俯卧翘起的圆润的裸臀,如延绵的山峰,开出一支纯洁的百合;站立挺起的妖娆的腰,如温润的花瓶,插上一支热烈的百合;头顶盛开的桃花,中心结果,人在花与果的两不能中流泪。
百合和桃花的花语是百年好合,美好家庭,伟大的爱。
家,爱,这就是出路,这就是出路。我们的出路是能摸到的一只手,是晚归时的一盏灯,是男欢女爱,是你侬我侬。
“如果有一件重要的事,那么一定是我和你的事。/如果有一件重要的事,一定是关于昨天或明天的事。/如果有一件重要的事,一定是关于时间和秘密的事。”(摘自裴昌龙《如果有一件事是重要的》)
这件重要的事,思而慕之,慕而求之,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汪曾祺说:“下午六点钟,有些人心里是黄昏,有些人眼前是夕阳。”
当暮色来临,有的人独守一隅,叹茶冷人凉,其敏感无怪其然。有的人掌一盏灯,照亮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其独我昭昭若揭。裴昌龙则是那个不肯进屋的年轻人,以山上胭脂为脸上胭脂,以月下销魂为花下销魂,眼睛里飞舞着各种幻想。
裴昌龙在构筑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寻找一件重要的事,一件就足够。
而你,从他的世界里,总能找到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