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歲漸長,漸漸越老越沒出息,覺得做人一世退休了才是享受人生的開始,早已甘居中游,凡事退在人後不爭第一,回到國內,自已的身份多了不少名目,先是身為家中的祖母、母親、妻子,又被人喊成嫂子、嬸娘、舅媽、姨婆、姑母……,覺得自已忙碌一世功成身退後,最大職場竟是一個普通女人歸宿在廚房裡。但是江南女子多麼能幹,人人都是入得廚房上得廳堂玲瓏剔透的能人,回到中國身邊女人成群,但身邊女人又個個強過我,只要有兩個女人在廚房,掌勺是別人,被趕出去的一定是我,可是到了端午節,能包粽子的竟只有我,於是我決定讓大家看看美國回來的女人會把糯米包成粽子。
今年回美前適逢端午節,早早買了十來包粽葉,卻鼓不起勇氣來包,節日漸近,就不斷有人打電話來討粽子,想到親友們對我的期望,便去買了十磅糯米、七磅肉、兩包紅豆沙,浸泡粽葉時,把鐘點女工嚇壞了,一再地說她不會整不會包,怕我要她承當,我笑說我一個人幹便行。
棕葉泡軟,洗乾淨,剪去硬蒂,摸在手裡綠油油一片浸在水中,清香己然撲鼻,料理臺上七磅五花三層豬肉,切了方塊,放了八角茴香和蔥薑冰糖,醬油和料酒醃成赤紅,十磅糯米中的七磅糯米也己在醬汁中浸泡多時,三磅泡在水中,沁出一股清香,待到快要包時,方想起要找裹棕葉的繩子,繩子早就備好了,被我好好地藏了起來,豈不料東西被我小心珍藏,也就等於失蹤,更何況一團繩子?
一邊找,一邊唱著孫女嘴邊上的歌:「我是一條小黃狗,天天蹲在家門口,東找找,西找找,找到一條肉骨頭……」我東找找西找找忽然在一個櫃子角落裡找到一隻塑膠袋,有點可疑,便拎了出來,果然找到了這一團線。
這團線可來自不易,問了幾個地方沒有棉質線賣,而我又不喜歡化纖的線繩,忽然發現捆綁大閘蟹的繩子極粗,細察之竟是棉紗線,於是拾起來泡、洗、曬乾,便想用來包粽子。
說起這門手藝,說難也不難,說易也不易,女人都會做幾個拿手菜,但是有幾個女人會包粽子?我連菜都燒不好,當然也不會包粽子,年輕時畢業分配到了中州,每過端午節黯然傷神,非為憑弔先烈,實為吃不到粽子。不料,機會來了。
在河南時住大院子,有一個媳婦會包粽子,可是她平時因患有顛癇常要發病,常疑忌院子女子而吵架鬧事,我見她極怕,對面相遇也要避開,可是年年節近端午,她便神志清醒地搬了小板凳在院子裡包粽子,綠色的粽葉泡在大盆裡,雪白的糯米和一碗濃豔的赤豆,每只粽子只放一粒赤豆,一張粽葉包一隻三角粽,小得一口都可以吃下去,我眼紅她這一手本事,怎麼不是我南方人會包粽子,而是一個河南人在包,他們不是吃雜糧為主嗎?我又不敢端了小板凳坐到邊上去看她包粽子,便在樓上躲在窗後望下看,一直看著她包完。
不知何時開始,我便也會包粽子了,從河南又去了美國,每到端午特別饞粽子,又不知從何時開始,在中國城中國食品店裡竟買到了進口粽葉和細繩子,結實的棉紗線繩,和特別寬長優質的進口粽葉,我就又開始包粽子了,這麼多年我在美國工作,給公司裡的華人分享我的粽子,這麼多年也還沒遇到第二個身邊的人會包粽子的。
把繩子抖開了,竟是非常之粗的繩子,原來是五根棉紗搓成一小股線,再由四股線搓成一根繩,我仔細研究完畢它們的來龍去脈,於是我開始反方向的分解離析操作,事實並非易如反掌,因為它們很容易在一路上糾纏廝混在一起,一旦連成同心結,再要它們分手便難了,有時必須下刀子,殺一個留一條命,否則兩敗俱傷一同去死。
幸虧我曾在中國被下放到農村,學會了搓繩子納鞋底本領,做這件枯燥的事前,我放了喜歡的音樂,舒曼鋼琴A小調《鋼琴協奏曲》,雖然世界上五大鋼琴協奏曲中,舒曼排在最後,但這首曲子頗合我意,是舒曼幸福的歲月中誕生的樂章,熱情、甜美、活潑及充滿信心,雖然時有哀傷及冥思,但主旋律是絢爛華麗的,我欣賞音樂非常喜歡選擇適合自己心情的,可以藉以抒情藉以釋懷,讓痛苦隨之忘懷,使快感加倍歡樂。
我用嘴咬住一頭,兩手及膝蓋並用,慢慢地在放著鮮花的桌上排滿了一根根棉線,終於把線理順剪斷掛在脖子上,又把袖套圍裙穿好,就在椅前放了大鍋,桌上一盆肉一盆米,包好的粽子要放在大鍋內,用兩張粽葉褶成三角狀放米和肉,再在內層續一張粽葉,用姆指和手指擠出兩邊向裡彎進去時,順勢便將上面的粽葉覆蓋下來包住它們,然後隨著三角形的圓錐體,一層層覆蓋著旋轉著,葉子一包完,將脖中繩子抽下一根,一頭用牙咬住,一邊將粽子攔腰捆綁,最後牙齒和手並用,把繩抽緊打結,扔進大鍋,不一會粽子便堆成山一般高了,必得用三隻大鍋方能煮熟這七磅肉粽子。
煮這三大鍋糯米肉粽,火候十分重要,需得三篤三焐,篤,即用中火燒到大開,漸轉中火慢慢地煮,叫篤。篤一會漸至微火,甚至要熄火,此為焐。然而不久又要慢慢地篤,篤至中火再燒到大開,一會又將火漸轉至中火篤,篤一會又回到微火焐,甚至還要熄火,讓它有被焐熟的過程,這樣才能使粽子香糯。
那日晚上,鐘點工下班走了,肉己用料浸泡了一夜,肉用醬油、糖、鹽、茴香及料酒泡過,又硬又香,我平時喜歡一次用五斤米,正好兩鍋,這次卻包了三鍋,只有兩隻煤氣灶,尋思只能用街邊上看到的騙子用兩隻杯子去罩三粒豆子的方法了,我用兩隻煤氣煮三鍋粽子,平均著交替煮一會焐一會,眼看夜己深,再不睡身邊的人要發火了,只好側身躺在床上,估摸著有二十分鐘了,便順著床翻滾下去,翻了下去便做賊般偷偷溜到廚房,把灶上鍋子端下來,把歇過片刻的鍋子端上去,再溜回臥房,側著身翻回床上去,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不料暗中有人大喝一聲:「你還睡不睡覺了?鬧了半夜了。」
「你醒了嗎?那這樣決定了,你若起夜,去廚房將左邊的鍋端下,我若起夜,將右邊的鍋端下,把另一隻鍋換上去,這樣我便能睡了。」
「……我光管左邊的嗎?行了,你睡吧。」
拂曉前粽香彌漫在整個房子裡,我最喜歡一個家庭裡有一個煮出香味的廚房,我欣賞這種家的感覺超過正式用餐,我覺得孩子應該在這種濃郁的家庭氛圍中成長最健康,我是來補償我的缺席;也是來尋回對我的補償的。這時我心中充滿快樂,早餐時與我丈夫分享了幾個肉粽,心中對自已說:「你趕緊吃,過了這村沒這店了。」
肉粽取出,讓它冷後收緊,洗了大鍋,順手又包了兩鍋豆沙粽和白米粽,兩鍋粽子煮開三遍,收小火焐著,自己便去理髮店燙髮了。
那天鐘點工回去後,第二天下午來上工,我也燙完頭髮回家了,我指著一包三色粽說:「這一包送給你, 兩隻肉兩隻白米兩隻豆沙粽。」
她很吃驚,我的廚房除了香味,不帶一絲忙亂痕跡,只剩幾隻鍋子等著她洗,她看了我新燙的頭髮,又看了鍋子,最後相信我真的包了粽子,不是買了騙她,她笑說:「阿姨,你不是美國人嗎?怎麼會包粽子?」我也覺得自己有點了不起, 是女人都會做頓飯, 但是女人並不都會包粽子。
明年要包二十斤糯米,喜歡吃我家粽子的人又多起來了。有一件事我沒鬧明白,怎麼會所有吃過我的粽子的人說同樣的話,我始終懷疑,是他們串通好了還想騙我再包粽子給他們吃呢?還是我的粽子真的遠遠勝過上海嘉興粽子,是最好吃的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