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长庆
老话常说,人有三大不幸:少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丧子。这是从亲情角度而言。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们认为人生的不幸有两个:一是少无良师,二是长无益友。我的福报可谓超好,不但少有良师,少有益友,而且长有良师,长有益友。如此人生若有缺憾,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自己太不懂得惜福了……
我生命中的第一位师傅尊姓张,名讳庭杰。老人家生于1922年,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中文系大学生,因历史原因流落到我出生的地方,成了一名建筑工。我十四岁时,因缘巧合与老人家的儿子拜了兄弟,从此与老人家结缘,人生轨迹也发生了根本改变。从1980年秋正式拜老人家为师,至1995年老人家去世,这15个年头,尽管我少不更事,学无所成,但仍留下许多记忆,老人家有形或无形的教诲,让我受益良多……
那时的我和许多同龄人一样,被时代的洪流裹挟,不知未来在何处,也不知路在何方,过着想当然的日子,无忧无虑却也时常无事生非。自从跟随了老人家,我就像野马被套上了笼头,拴上了缰绳,一切开始走上了正轨。老人家是真正意义上的武林高手,有着世传的武功和深不可测的修为,在我们这些懵懂小子面前,他就像一部皇皇巨著,吸引着我们去探寻其中的深意……
老人家声量不高,约1.7米,背微微有些驼。平时沉默寡言,没事时就一个人静静的坐着。默默无语,别有一番静穆。老人家生有异相,一双虎目熠熠生辉,双耳各有一簇半寸多长的耳毛,卓然而生,令人侧目。我们师兄弟有10来个,其中有几位年龄比我们大很多,他们多数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小有名气,基本不怎么搭理我们这些小师弟。我们这一伙约10个小子跟老人家学武,我没问过其他师兄弟,反正我自己当初学武就是为了打架,不过练着练着,似乎把自己练明白了,这件事也成了影响我生命的大事。
我还记得师傅最初对我们说的话:练拳前三个月很关键,一定要下功夫,过了三个月自己就有功夫了,不练就会觉得难受,到那时就好办了。一方面是出于初学的好奇,另一方面是很快见到了效果,我们自然而然的进入了一种生活模式,每天练拳2-4个小时,课余有空就往师傅家跑去了,也了也不一定有正事,扫扫地,挑挑水,劈点柴,就算没事,待在师傅身边也挺好。天长日久,就有了第一个得益:生活的规律性。同时有一个副产品,就是待在师傅身边的时间多了,去做坏事的时间就少了,用一句时髦的话:机会成本。正是这种有规律的生活,让我10多年来一直坚持锻炼身体,不仅让我拥有了健康的体魄,而且让我很早就体会到内心和身体合一的感觉,并一直在追寻这种感觉,为日后的修学做了较好的铺垫。此外,这也让我有了支撑自己生活的主线,无论是踌躇满志还是失魂落魄,每天早晚,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做着固定的事,都能让我迅速回到熟悉的状态。往高的说,就是能让我知道自己是谁,不至于迷失方向,跑的太偏,那些年物质生活不丰富,但内心是踏实,有底且幸福的。
跟随老人家的第二个得益:开眼界,长见识。因老人家的因缘,我十多岁时跟着一位师兄弟到他家拜见了他父亲——一位姓高的家传中医,由此知道了经脉、穴位等知识,也知晓了江湖中八门的故事,还略学了一点相关内容,这让我看待世界和世人的角度更加丰富。如此种种,看似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有许多默默无闻的高人,让我们有幸见识和接近。这让我从心底认识到老话说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并非空话,甚至武侠小说中的很多描写也并非成人的“童话”,很多故事,很多东西我虽做不到,但我知道不至于不知天高地厚,将自己没见过或做不到的都视为不存在。
从练武的角度看,有师傅的好处是,他不仅能教我们怎么练,还能亲自示范做给我们看,让我们亲眼看到做到是什么样。说起来很惭愧,1989年我带一个很崇拜我的朋友去见师傅,一年没见,师傅陪我递手,结果练下来我惨不忍睹,出来后朋友对我说,原来看你还挺厉害,在你师傅面前你啥都不是啊,我说:“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其实现在也是,各位同仁觉得我还有点本事,实际上在师兄弟中我啥都不是,更不用说在现在的师傅面前了。现在很多人通过所谓的学习,学到的只是知识,知识的积累,大多只会增加妄念和骄慢,知识让我们知道,无法增长见识,而真正的师傅不仅让我们知道,还让我们学到、感到,这是传统教育和现行学校教育的根本区别之一。
跟随老人家的第三个得益: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刚开始去师傅家,没什么特别的感受,久而久之,发现师傅家与其他人家不一样的是:师傅家非常干净,注意啊,我用的是非常干净,干净到什么程度呢?一尘不染,令人震撼。我们生活的地方在沙漠边缘,风沙很大,家里地面是夯实的黄土,冬天取煤取暖,生火时浓烟滚滚,条件好点的,人家会在床上铺块塑料挡布,而师傅家的床单竟是白色的确良,师傅家干净的一尘不染都不足以形容,而且整齐有序,家里的东西都擦得锃亮,摆放在最合适的位置,看着师傅家花盆的干净程度就知道了,不光是花盆,师傅家院子里的花,每一片叶子都是用抹布擦过的。
师母是山东青岛人,端庄温雅,轻声细语,四季衣着得体,头发总是疏的一丝不乱,走路不慌不忙,做事从容不迫。10多年来,从未见过师母蓬头垢面,从未见过师母高声说话,更没见过他与人争吵。我们这些小子有时会说,别的妇女像煤球,我们师母像卫生球。后来我们才知道,师母是青岛的大家闺秀。最让我感动的是师傅家的日常生活。比如,师傅的儿子考初中时,我在师傅家住了一段时间,为他辅导功课。
每天早晨,都会呈现一副温馨的风景:师傅和师傅很早就起床了,师傅去给奶牛添草料、挤牛奶,师母准备早餐。昏暗的油灯下,看着他们的身影,温暖又安宁。等招呼我们吃饭时,就会看到一张简朴的小方桌,上面摆着一小盘咸菜,一大盘烤馒头片,一碟煎鸡蛋,每人一碗牛奶,有时还会有一个小炒。每一样都像是精心摆过盘的,在一个个寒风凛冽的冬日,给我们带来发自内心的幸福感。时过境迁,30多年过去了,我成年后一直试图让自己的生活有这样的品位,可惜能力有限,不仅自己没做到多年来,多年来我再也在没见过如此格调的生活。师傅他们的这种生活状态,深深印在我心里,似乎要升华成某种东西,却又似乎难以把握,直到1987年,一个机缘让我豁然开朗。
1987年7月,我参加暑期大学生社会调查。在工矿组,于四川天府矿务局参观学习。一天,从农村组传来消息,说是到四川仪陇县社会调查,原本说好县长亲自接待并组织座谈,结果县长临时有事,委托县办主任接待。当时的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有同学觉得受到了冷落,说:“一个小县长有什么了不起……”结果,我们组晚上座谈时,主持人是天府矿务局的矿办主任,他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件事,在会上语重心长的对我们说,“你们知道我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吗?我是清华六四年的毕业生,用了20年的时间才当上你们说的小——处级干部。社会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人生更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你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纵使努力一生,都不一定能当上小县长。我的出身不好,每次运动都受冲击,从上学到工作历经磨难,我都挺过来了。人生中会有太多不如意,太多无可奈何,我们唯一能把握的就是自己的生活方式,通过生活方式来把握自己的人生。”听这里我如醍醐灌顶,眼泪夺眶而出,一下子明白了师傅和师母。这么多年,他们经历了多少不堪,受了多少屈辱,却用一扇门隔开了外面的世界,无论外面多么昏暗污浊,他们都有自己的清净空间;无论别人如何践踏他们的尊严,他们都用生活方式捍卫着自己人格的高贵!
我的第一位师傅,以其武学修为,让我一次次感受到生命的不可思议,一层层拓展了我对生命边界的认知;他老人家用自己的学识,完成了对我传统文化的启蒙;他老人家用淡定和坚忍,教会我如何面对人生的磨难;他老人家用精致的生活方式,让我知道什么是自己可以把握的;他老人家用生命的力量,将这一切浸染到我的生命之中,历久弥新,永不磨灭。老人家虽然离我们远去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师傅的教育却越来越清晰,作用越来越强大,我自己也越来越明白了韩愈在《师说》开篇中那句话的意义: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