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若起,总是免不了莼菜之思的。如今,时光只要殷殷转到了夏季,街头到处是买凉皮的小摊,让人难免会想西安,不管有多少牌子写着陕西凉皮,但是也只是写着,真正的陕西的凉皮,是带着近乎晶莹的光泽,米皮糯软面皮强韧,恰似米脂的婆姨关西的汉一般,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有做出来一番不一样的盘中餐。
如今的年代里,除了学生,怕少有人有品尝饿的滋味了,可饭这样东西,真的要是饿的时候吃,才最觉得香甜,那一种实实在在沉在胃口里继而遍及身心的满足,不仅仅只在舌尖百般挑逗。
那时候总是中午第二节课,就饿,堪堪碗第三节课,已经觉得是渡秒如年,好容易捱到放学十分,饿了的狐狼之师一般扑向食堂。那些美味,其实都是很普及的食品,并不需要怎样的名店做出来,似乎那种食物,在那个地方,天生就是那个样子的。
凉皮都白得透亮,放在盘子里,乱琼碎玉一般,浇上红得通透的辣子鲜鲜亮亮的拌上,辣子里面点缀着几粒芝麻,还有碧莹莹的黄瓜丝,偶尔几根豆芽,再无别事,恰似中国山水一般,寥寥数笔,无尽留白,看得人口水直流,食堂里的师傅们都忙得打转,随手拌出来的凉皮依然是姿容绝佳,味道鲜美,吃上一碗,实在是心满意足,一碗那时候才一块五毛钱,再去旁边买来一个肉夹馍,陕西的肉夹馍,肉都松松软软的,最难得是在一个馍里肉是站着主导地位的,不想上海这边的肉夹馍,是里面着青椒,外面零星几根肉丝,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价钱又提得跟奇货可居一般。更何况,西安的肉夹馍,汁水都还那么丰腴,递过来的时候,一个馍都是风满的,大地丰收一般的喜悦富足,看上去像是稻米流脂粟米白。
凉皮和米皮和面皮都是面做的,想我们河南也是一样的麦子产一样的面,可怜我一直以来都以为面就是用来烩的,到得西安,才发现面可以做出来那么多的花色,简直就如案板之上绽放了国色天香的各式牡丹。
臊子面是煮得好好的一碗面,只是打捞出来,简单得如同入世之处,清白无辜,所有的色彩斑斓,丰饶富足都在旁边的那一晚臊子里,里面有肉,牵扯羁绊的肉条,用筷子一条,一根根都似扶老携幼呼朋唤友一般,还有青菜,还有白菜,还有西红柿,还有辣椒,一般来说,整个一碗汤红红火火,招惹得胃口大开,而且份量足够人胃口大开的。那时候,我跟小妹两人才可以要来一份,一个人没有本事吃完,一份也就两块五毛钱,再去旁边店里买上几个包子,一块钱四个的那种,馅儿多像历代才子的玲珑情思,每次都为选吃什么馅儿的颇感为难。
油泼面是另一种光景的美味,是一碗粗一点扁扁的那种面条煮好,放在盘子里,趁着它热极了的时候,滋滋的浇上热油,一般都不用别的佐料了,一层面就被那层油给镀上了光,带着一层金属的光泽,简单到几乎都不需要两分钟的制作吗,美味无比,那也是我的挚爱。
炸酱面是以味道醇厚见长的,制作工艺依然简单无比,功夫都在酱上,那酱被精心做好,几番调制,有的饭店还有自家不外传的秘方,做好却密封起来,只等用的时候去取,整个过程其真功实料就好像是十年窗下无人问。
裤袋面不如以上集中普及,但也不少见,要上一份面条,其实也就是一根,几乎可以说是矫健的面条,游龙一般盘踞碗底,用筷子打捞,是那种兵法里说的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间则首位全应,对筷子的使用用一定的要求,筷子初学的外国友人,都不建议他们去尝试的。
只是拌面和煮面就已经是花样繁多,更何况还有蒸,还有炒,西安的炒河粉和炒凉皮就简直不应该给上海一个名字,出来的成果简直就不像是一种东西。而且不管怎生味美都是价格低廉,而且制作方便,名字也往往普通,要说略有不同大概应该算是那一种除了陕西街头再也找不到那两个笔画奇多的piangpiang 面 还是biangbiang面,就是这样的音,因为是用擀面杖敲打的声音,拟其声音做了名字,据说吃的时候最好是和几个人一起去,感觉颇有一番过景阳冈的感觉,我并没有怎么尝试过,如今只是记得名字。
西安的东西都比较实在,包括做饭的用具,一根豪爽的陕西女子提着一根擀面杖的感觉,总给人一种一夫当关的感觉,擀面杖绝对也可以做齐眉棍用的,而那些用这般棍子砸出来的食物,自然也就像是劳其筋骨那般历练过来的天将要降大事的斯人,无比夯实,足以撑的气一个人的丹田气一般。比如在西安我们常常去买的物美价廉无比挡饿那种锅盔,真的是因为质如盔甲所以才文明,一般,那是路人远行的干粮,刚从锅里出来不过稍稍松软一些,带着面的香和热气,冷却下来,几乎仍人怀疑那怎么可以是食物,简直就是掷铁饼者的铁饼一般,却比那薄薄一片更显厚重,我一直都觉得那时候走南闯北的人背着自家的锅盔,除了路上饥饿时候实用意外,还可以用来做为武器防身,遇到狼或者土豹子之类的野兽,一时找不到石头,抓起来馒头也能砸它个狗血喷头,要是遇上了坏人,也能应急。
西安无比的适合生存。那里养人。
我一个月二百块钱的生活费在那里不费太多周章的活了三两年,而且还把一个从来都对吃潦草无比的人养得有力气开始后面这一段几番风雨无尽坎坷的北漂海漂的旅程,而且即便当年我身无分文的时候依然好好的活了下来,因为更让人感念的是西安那么好的饭,竟然也是可以蹭来吃的。因为几乎身无分文的日子太多,所以蹭饭的经历也不尽相同。
蹭的最多的是我们学校外面租房给我们的房东,我们住在那里的时候恰好是秋收时节,一段时间弹尽粮绝又要考试了,我们那个时候蹭饭戏码如下:
趁着离吃饭还略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放下书,去找理由给大叔大婶帮忙,他们说:“不用了,你们看书吧”,我们说:“看书看累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忙剥一点玉米什么的”,说着就伸手去做,这样子再加一点闲话,吃饭的时间很快就到了。一般情况下他们就会说:一起吃吧。我们说,不用了,假惺惺的,其实肚子早就同意了,不然为着何来,自然大婶继续说:没事,多加一瓢水就够了,于是我们问吃什么,然后说什么什么,我们问:“这个怎么做,只是吃,还没有见做过,难道大婶就会?”,于是打着学习的名誉去帮忙,然后,大婶教,我们学习,有那么点醉翁之意不在酒,但终归能帮一点忙,至少我心灵手巧的同学是可以做到的。几次三番下来,我们真的学会了怎么做陕西的麻什,一碗花骨朵一样的小疙瘩真的是做出来的,我就亲手学习做出来过,其实就是一个旋转的动作,人家是农忙时候觉得擀面条费事才这么做的,以前我们说人家怎么那么巧一个个捏花骨朵,可见不知情万物都是神奇的,那是西安独有的,离开西安我再也没有吃过那种面食了,一直到如今想到这种食品都是大婶家碧绿的还完盛着的满满的一碗,吃得人心里也是满满的。
还有一次蹭饭蹭到人家开的饭店,因为寒假,卖完了车票没有钱吃饭,去一家饭店应聘,人家问学历,小心的说大专,结果害一个店里的人吃惊:快来看,店里来两个大专生。后悔得再想说高中生已经来不及,只好说年后要实习功课不多大概也能做半年之类的,然后经理说试试吧,然后就去热情无比的端盘子吆喝菜单什么的,然后中午一顿午饭,哄饱了肚子辞职。说什么毕竟过年,家里一定要回去,如何如何,其实人家经理大概也知道的吧,故意没有说破而已。最倒霉的是我服务的那桌客人,他其实也没有什么要求,只是叫加水,可怜我崭新的服务员不知道水在那里,拿起来桌子上的壶就倒进去了,还做的很是自如,告诉人家是汤料,其实到底都不知道我给人吃了什么。
最牛的一次,是蹭到一顿年夜饭。因为过年没有回家,举目无亲,觉得未免太过凄清了,于是看看外面团圆着的万家灯火,心有不甘,于是翻出来所有的零钱买上礼物,敲开最近的一家邻居的门,问:你们过年也没有回家呀,不如一起过好不好?我是在那时候知道中国年是有着怎样的亲和力,一般情况下人总是不会拒绝一个大年夜来敲门的人,其实,至今也就是那一面之缘。
当时,我还以为蹭饭本来也就如此这般的境况,谁都一样,你若是哪天没有吃的,打我那儿走过,我难道会介意多加一双筷子了,甚至都不曾特别感激。后来,在书里看人家英雄们落魄的时候,蹭饭的经历总是那般人世炎凉,才忍不住觉得自己如此幸运,一顿饭蹭来的,都是厚重如那座城市的历史一般的温暖,怎能不心生感念。
自别后,再未相逢,如今人在上海,明知道是没有办法比,还是会一次次的在不厌其烦上海找找凉皮找找炒凉皮找找肉夹馍什么的,看见就忍不住去尝尝,其实也就像那个故事里的谁在朋友过世之后每次喝酒都拉上几个长得像朋友的军卒,说看不到真人看看人影儿也是好的,也就是这么个意思,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可怜得如同画图影里换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