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把兴趣当饭吃吗?

你敢把兴趣当饭吃吗?

《兴趣小组》

汤小组的妈妈后来逢人便说:“千万不要带儿子去菜市场。”

那一年,黄河水倒灌,大雨下垮了整座城,满市的人都光着身子裸奔,隔壁的牛奶厂变成动物乐园,而汤小组家已三月不知肉味。

在拿到粮食券后,汤小组的妈拉着他走进了菜市场,肉档前人头汹涌,苍蝇都挤不进去,但汤小组不是普通人,他功力了得,从肉与肉的缝隙中劈开一扇门,一跃而上,跳到了老板砧板上。

老板说,肉卖完了,明天再来。

汤小组说,不干,这边上不是还有肉么。

老板说你看那章子,不对,这肉质检不达标,没法吃,吃了会闹出人命。

汤小组说,哦。然后悻悻退下。

事实上,汤小组只是退出了猪肉老板的视线,但仍旧没有逃出菜市场,他躲在腥臭的鱼档夹缝中,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老板的一举一动,常常一待一整天。

半个月后,他终于闹明白了整件事。原来这老板经常“以好充次”,为的不过是给自己的情妇留一些肉,那些坏肉上的章都是老板自己加上去的。

汤小组咕噜一个鲤鱼打挺,滚出了菜市场地界,他得出了一个不好不坏的结论——“会盖章的人有本事,起码有肉吃,再不济,还能给女人肉吃。”

从那一天起,他坚定了自己的人生走向——当个屠夫。不为杀生,只为盖戳。

如果有人慷慨地统计汤小组这一生,一定会发现“我给你盖个章”这句话出现的频率远多于“你好”或者“你吃饭了吗?”。

而对于汤小组的妈来说,“兴趣不能当饭吃”则是一句比米粒还多的万用金句,在日复一日的早中晚餐上,她都要用包着满口粮食的嘴教训面前的爷俩,直到他的丈夫和儿子败掉胃口,愤然离席。

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反问一句“兴趣为什么就不能当饭吃?”,即使这句话在汤小组的心中过了一百遍,他也没说出来顶撞他妈,因为他爸常说:“你妈不容易。”

在外人看来,汤小组一家简直称得上模范家庭,因为夫妻之间从不吵架,而父母也从不责骂或打孩子,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不是骂“你太过分了”或者“你有病吧”而是说——你去跳几支舞吧、你去盖几个章吧、你去修几只表吧。

无论多么扫兴的天气,只要可以跳舞,哪怕是在漏雨的停车场中原地转圈五分钟,汤小组的妈也会立刻恢复和颜悦色,而每一年的暑假,汤小组总会在自己的大腿和胳膊上盖满戳,有些是方形的、有些是圆形的,而有些简直像流动的水墨画,远看如刻上去的刺青。

高中毕业时,汤小组遭受了人生第一次重大打击,他费劲心机追的女孩将她邀到空无一人的排练房里,抱着他的头说:“你喜欢我什么?”汤小组说:“我给你盖个章吧。”女孩用膝盖踢了汤小组三下,愤然离去。

回家后,汤小组的妈照旧说:“兴趣不能当饭吃。”说完,她就出去跳舞了,这是她排遣郁闷的唯一方式,而汤小组将自己关进卧室,闭门三天三夜不出,滴水不进。

出来后,汤小组便决定报考金融专业,未来成为一名银行柜员,毕竟,他不能冲进菜市场里当屠夫,再说,早在十五岁时他就弄明白了,给猪盖章最多的人不是屠夫,是质检员。

意气风发的汤小组终于在大学毕业后进了一所颇有名气的大银行,从柜员做起,开始了他的金融之路,他做事认真,特别是盖章的时候,简直像武生附体,有雷霆万钧之势,而坐在他对面的顾客通常都折服在这种敬业精神下,不得不胆战心惊地按下那个“我给你五分”的奖励按钮。

由于做事认真,汤小组迎来了职业生涯的第一次高升,他的领导皮特何打算提拔他,他说不行,他得回去想想,皮特何把烟掐灭在地上,用鞋碾出一地灰,心中暗道,没见过这么不开眼的。

回到家时,家中空无一人,汤小组蹑手蹑脚地上了腰都伸不直的阁楼,而他的爸爸则驼着背在里头修表,那表看起来成色旧、廉价,连摸的价值都没有,更别提戴了,但就为了这些破表,他爸从一米八缩水成了一米五。

简直是个傻,后面那个字他没敢说出来,或许,这暗无天日的一大家子都觉得彼此无甚出息——一个连广场舞都学不会的舞娘、一个只知道盖戳的脑残少年,一个修表怪匠。

他们根本没法好好在这世上生活,没有标签和荣誉,只有漫无边界的自娱自乐。

汤小组轻轻地拉上门,没有惊动他的父亲,而他轻手轻脚的步过走廊时,又从厨房门的缝隙中瞥到他妈一手端着锅,一脚蹬到桌上,肉在锅里滚着,腿在桌上压着,那种光景恍惚像走到了学校的排练舞房,而他的母亲腰身再细一些就能当领舞了。

汤小组离开银行后去了一个小公司当会计,有时盖章,有时做报表,有时沉默,而黑夜来临时,浇灌他的不是啤酒,而是地下城。

这里的道路伤痕累累,砖瓦都上了年纪,沿路没有街灯做眼,人们从四面八方偷摸游过来。

如果你摸黑走进去,率先看到的便是一条巨大的猩红横幅,横幅上龙飞凤舞着一行大字——“兴趣可以当饭吃”。

汤小组第一次来时就觉得他来对了地方!

这 里是兴趣小组,一个地下非法组织,人们聚在一起讨论自己的兴趣爱好,每晚抽一个小时进行表演。那舞台仅有六个平方米那么大,每当暮色四沉时,红色的帷幕随夕阳一道落下,诗人开始朗诵乏人问津的诗篇,跛足的舞蹈演员跳起自编的舞台剧,而汤小组就怀揣着一堆花花绿绿地章子,等待表演花式盖章。

为了真正表达“兴趣可以当饭吃”的概念,一旦表演结束,组织者会立刻将所有舞台撤走,搬上几张巨大的八仙桌,人们自觉地找到位置,坐下,扒两口饭,即使菜再难以下咽,他们也一声不吭地吃完。

汤小组明白,路是自己选的,哪怕玩得一身脏泥,也还要继续下去。他本来以为这条路没有尽头,他将始终踽踽独行,享受孤寂的快感,可一个外来者的闯入砸烂了他二十多年来的所有信念。

外来者叫“泼猴”,戴着面具,形色诡谲。

刚来的时候,他只是大声朗诵自己写的诗,念完后,全场掌声雷动,原先的老诗人第一次明白过去的掌声只是朋友间的虚伪赞美,这次才是真的,是人们发自内心的褒扬。

接着,“泼猴”又花三十分钟跳了一支现代舞,舞姿优美,基本功扎实,灵气毕现,现场哗然,所有人的情绪在一夕之间溃塌。

他们起初认为“泼猴”是天才,后来才发现,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嘲弄,别人勾勾手指,他们的世界便江山变色,而他们努力了这么久,才不过是刚跨出一小步。他们赌上整个人生,却赔得倾家荡产。

汤小组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镇定,他举着自己心爱的章子走向舞台,对“泼猴”发起宣战,“泼猴”微微欠身,鞠了一躬,所有人的视线在刹那凝聚到汤小组的身 上,他首先表演的是“极速盖章”,这方面他信心十足,在五分钟内,他盖了784次,他拭了拭额头的汗,心满意足,这已经是他的极限。

“泼猴”风轻云淡地走上去,因为面具遮住了一切,人们看不透他的表情,五分钟时间很快过去,评委颤抖地统计完数据,主持人声音已经有些哽咽——“泼猴获胜,他一共盖了1032个章。”

汤小组全部的人生就这么四分五裂地散架,尸首异处,他的生与死,欲望与努力,如今全都付之一炬,他本也不想争个高下,但求偷偷摸摸地过完这辈子,却没想到,羞辱来得猝不及防。

“泼猴”走的时候在汤小组手腕上盖了一个戳,猩红色的暗号瞬间刺瞎了他的双目——“Peter.He”,皮特何,何皮特,那只泼猴!

他突然顿悟,但泼猴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其说是解散,不如说是不欢而散,兴趣小组在一夜之间从这个城市中蒸发。

有时,汤小组会约还有联系的人过来喝喝酒,闲聊一番,他的会计工作过了试用期,盖章的事情交给了新人,他发现,偶尔停下来做做别的事也不错,不至于如上次一般承受一无所有的挫败。

一个月后,人们神秘地举行了一次“兴趣小组”的地下晚宴,他们说这次是最后的道别,汤小组没有闹明白,到底是和人道别,还是和盖章子道别,或者跟整个虚无缥缈的人生道别。

在那场黑黢黢的晚宴上,所有人都手持着灯盏,如暗夜中的萤火虫,兀自亮着自己那盏灯,人与飞蛾,都爱扑火,他们费尽心机寻求的意义会被大火在刹那间烧得一干二净,知情的人俯在汤小组耳边说:“早点走,晚了,这儿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他喝不了酒,现在脑子嗡嗡,已经有些酩酊。后来人就渐渐少了,他还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希望天亮后就忘记这场白日大梦。

周身开始热起来,汤小组发现远处火光冲天,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他跌跌撞撞寻求着生路,看见远处有两个熟悉的影子,本能驱使他奔赴过去,等他到了那个地方,那两个影子却又如海市蜃楼般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一边逃命,一边想追上那两个影子,在小巷尽头的转角处,他终于追上了那两个人,但追上了又如何,他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也无人告知他们的身份,他从口袋里下意识地掏出章子,“咚、咚”两下,给神秘人做了标记。

翌日清晨,“兴趣小组大火爆炸”的新闻上了当地报纸的头条。

人们只知道某个废弃工厂从这个城市的地图上被移走了,并不清楚有几千个人的心也在这一瞬间烧得毁尸灭迹,汤小组再也没对人提起兴趣小组,他删除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

他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之中,他的妈妈依旧跳舞,爸爸依旧修表,他却懒得再动那些章子,他将章子像麻将一样整整齐齐地码好,封存到旧箱子里,塞到床底的阴暗角落。

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汤小组懒洋洋地坐在饭桌上吃饭,他突然发现他的父母,每个人都戴着一只手套,一个人是左手,一个人是右手,这是灼热苦夏中的稀奇事,他拿起筷子,又放下,想起什么,又不太确定,最后终于给他爹妈的碗里分别放上了一块红烧肉。

许多天后,汤小组又开始盖章子了,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废寝忘食。

(完)


storybook作者:� 兔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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