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历过无数夜晚九点半以后的40路,清晰到每一个站点的名字。
“哎——等一下……”车子擦着人群边缘驶来,还未停稳,人们便一窝蜂地朝车门射来。一时间,前门、后门,均是人头攒动。姑娘的温柔沉静、青年的潇洒大度、大学生的礼貌文明、社会人的圆滑谦让在这一刻通通被遗弃在了站牌底下。
“挤不进就不要挤了,后面车马上就到。”于是车门便缓慢艰难却又无情地关上了,那光头司机油门一踩,车子便“呜呜……”地扬长而去,独留车外乘客焦急气愤又无奈地开始新一轮的漫长等待。
“唔啼,40路这么热闹?”很明显,身旁的这位女士是个温州人。
“唉!没办法,这些很多都是大学生晚上要回学校。”光头司机无奈地叹了口气。
“后面还有车?”
“有车。”
“不过,等也等不了,大家都宁愿挤一下也想早点回去哇。”
“有时候也很难做,让他们挤进来,车里人太多了挤不下,门都关不上还要往里挤,不让挤他们又不高兴,经常会有投诉……”光头司机摇了摇他卤蛋似的脑袋,语气中颇有些心灰意冷。
“不过只有你四十路开去茶山,每天这样就像送他们回家一样的,你就是送他们回家的人,这样想想不是也觉得挺有意义的弗?”这时我才回头认认真真地看向身旁的女士。我见过许多温州的中年妇女,她们大多打扮得很洋气,偏爱穿鲜艳的衣服,烫卷卷的短发,化浓厚的妆。可是她没有,她穿着素色棉衣,扎着长直马尾,手上挎一个牛仔布袋,五官并不很清晰。她的声音不尖,是那种平缓的像沙子一样流出来的,普通话里带有温州方言的口音。
那司机大叔似乎愣了一会儿,头上的“地中海”在车里的微光下有些发亮,他目视着前方,把着方向盘摩挲着:“嘿嘿,你这么说,也是。”眉头的褶皱熨到了眼角。
我站在车厢的投币处,目睹着这对话的发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40路的司机大叔是送我们“回家”的人。内心忽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了,生出些柔软亲近的感觉来。
是啊,送我们回家。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把自己变成罐头里的沙丁鱼塞进车厢。每次在傍晚黄昏坐上公交车,看天渐渐暗下,华灯初上,路上的车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堵,即连车鸣声也堵塞得沉滯了。可是透过这城市的喧嚣,我却依然能看见他们下班回家后饭桌上的温热,卸下疲惫后的轻松。而我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自力更生总不是太容易的事。可是人一旦过了十八岁,就总会想要脱离父母的照顾尝试着独立,那是少年所没有的羞耻心在作祟,花自己赚的钱,再多也不愧疚,甚至有隐隐的喜悦和自豪。但这过程是辛苦疲累的,因此夜晚九点半的我们就像傍晚五点的“下班族”,有着热切的“归家的渴望”。
“哎……不好意思,帮忙传一下硬币……谢谢啊!”
“前面的人帮忙刷一下卡好吗?”
姑娘的温柔沉静、青年的潇洒大度、大学生的礼貌文明、社会人的圆滑谦让在这时又回来了。灯光也温柔,映着一车男女皆眉目温婉和顺。
“有三垟路口没有下的?”
“有!”……
“白象镇有没有?”
“有!”
……
乘客与司机保持着礼貌的默契。
人大抵就是这样吧。就像托尔斯泰说的:
“人同河一样。天下的水都是一样的,可是每条河有时窄,流得急;有时宽,流得平稳;有时混沌,有时澄清;有时凉,有时暖。人也是一样,人人身上都有人类品性的根苗。不过,有时这种品性流露出来,有时那种品性流露出来罢了……”
世事也是这样。或许司机大叔曾埋怨过我们的不理解,或许我们也曾抱怨过司机大叔的暴脾气,但如果我们都想到——“夜晚的40路是送大学生回家的”,司机大叔的心中大概会生出神圣的使命感吧,而我们的心里是不是也会产生温柔的亲切感呢。事实上,这世间哪里会有绝对对立的矛盾呢?所有的矛盾,亦不过只是各人视角与立场的对立罢了。我们理应宽容地对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要以最大的善意和最乐观的视角去看待生活。
……进了大学城,司机大叔不再一站站询问是否有人下车了。他笃定地知道,一定会有大学生从这里下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