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注释
揉碎桃花——喻颈血迸溅。
玉山倾倒——喻跌倒在地。
湘莲疑尤三姐入于下流,后悔留剑作为定礼。三姐听到他的话,就将剑送还,并愤而自杀。对句形容其刎颈之状。
尤三姐昙花一现的激烈一生
在曹雪芹笔下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中,尤三姐以她万人不及的绝代风华和倔强刚烈的个性,格外耀人眼目。她在书中并不是一个重要人物,只占了三四回的篇幅,却是最让人感到痛快淋漓和跌足扼腕的人物。她以那样激烈的方式,让我们为之叫绝,为之叹息,为之流泪。纵观她短短的一生,大致经历了这样可悲可叹的三个阶段。书中对三姐的死用一句“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来惋惜。
沉沦中的自持
尤三姐出身寒门,因着一层尴尬的姻亲关系,来到了宁国府。她与尤氏既不同父,也不同母,贾珍贾蓉等也从未把她当作亲戚来看。在他们眼中,尤氏姐妹就是两朵令人垂涎的野花,摘不到手不肯罢休。面对这样的情况,一心想攀上高枝的尤二姐是乐在其中的,她渴望有朝一日能借此摆脱贫困卑下的生活。而尤三姐却比尤二姐多了几分清醒,多了几分自持。尤家的生活全靠贾府接济,因而尤三姐不敢公然得罪贾珍、贾蓉之流,只能忍辱与其虚与委蛇,假颜欢笑。对她而言,为了生存而牺牲尊严,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在内心深处,她对这些浪荡子弟是打心底鄙夷的,言谈举止间掩饰不住地嫌恶。“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三姐儿沉了脸,早下炕进屋里,叫醒尤老娘。” “那三姐儿却只是淡淡相对……” “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 她不愿做任他们摆布的羔羊,守着自己的尊严底线,在乌烟瘴气的宁国府里生活着。
醉里且贪欢笑,醒后一滂沱 -----无望中的救赎
在贾府这么一个肮脏混乱的地方,容不得尤三姐这样的女子留着一丝一毫的尊严。她们必须是玩偶,任其摆布;她们必须是微尘,任其践踏。那些无耻的男人竟要求三姐也和二姐一样,做贾珍的地下情人!
尤三姐不是尤二姐,当她明白躲闪和忍受都无法逃开他们的魔爪时,她终于爆发了。像火山喷发,像长堤决口,所有隐忍的屈辱,积郁的不满喷泄而出,唇舌似剑,刺破了他们衣冠禽兽的堂皇外衣;厉言如鞭,抽打着他们无耻肮脏的糜烂灵魂。整个贾府,有谁敢这样痛斥贾珍贾琏?尤三姐为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和骨气,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骂得体无完肤,这一幕是何等地大快人心!
置之死地而后生,撕破脸后,尤三姐反而变得无惧无畏起来。可是,这样的生活令她无望,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于是,她对陷住她的泥潭----贾府及贾家的男人愤恨起来。她要报复。
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弱女子,报复的工具只能是她最原始的资本了。尤三姐是个美人,堪与钗、黛相比。但她又不似钗、黛美得抽象,她美得生动、明艳,贾珍“所见过的上下贵*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正是她的倾城美貌带给了她屈辱的生活,现在,她又要以此来报复那些垂涎她的男人。
看,那些混惯风月场的老手被她摆弄得多么狼狈,“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能为,别说调情斗口齿,竟连一句响亮话都没了”,“欲近不敢,欲远不舍”,尤三姐的手段令人拍手叫绝。
“那三姐儿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子铰碎,撕一条,骂一句。”尤三姐就这样折腾得贾珍等不得消停。可是,金银珠宝买不来生活的希望,肥鹅肥鸭填不满心底的空洞,绫罗绸缎掩不住身上的污迹。她的痛苦,不止是来自于最底层生活空间的压迫,更深的创痛来自于她对自己的谴责。她可以不在乎别人的侧目,却逃不开自己对自己的审判。这种放浪形骸的生活并不是她自己想要的,仇恨是一柄双刃剑,割伤了别人,也刺痛了自己。如花的年纪,却失去了对未来的憧憬。在她轻狂豪爽的背后,藏了多少辛酸的泪水啊。
聘嫁,像一枚火种,引燃了五年前对柳湘莲的惊鸿一瞥和痴心暗恋。他就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炬,在尤三姐的面前照出了一条光亮的令人神往的道路。
“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儿起,我吃常斋念佛,伏侍母亲;等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尤三姐地柳湘莲的执着并不是爱情,柳湘莲的干净、刚直对她在贾府的生活是一种救赎,是帮她出泥潭的桥,是渡她出苦海的舟。她觉得,和柳湘莲在一起就会拥有一份干净、平和的生活。
这个幸福的向往令她打消了报复之心,敛去了放浪形骸,真个“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斩断昨日种种,把一个清清白白的自己人交给柳湘莲,交给未来的美好生活。
等待后的绝望
贾琏带回来的鸳鸯宝剑让尤三姐那个苦苦等待的梦更加炫烂起来,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称心如意,因而喜出望外。她每天望着床头的剑,除了自喜终身有*外,更重要的是终于可以可以逃离这种让她自己都嫌恶自己的生活,终于可以得到解脱。 三姐设想过萍踪无迹的柳湘莲不来,她就出家,可她却没有想过:柳湘莲并不接受她。她以为,柳湘莲会懂她的,懂她的无奈,懂她的挣扎,懂她的痛苦。 柳湘莲毕竟不是洞悉一切的神,他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无法容忍自己的妻子不贞洁。于是,他来索剑了。三姐在他冷然的坚持里知道了柳湘莲对她的嫌弃,她百口莫辩。这种事情是解释不清楚的,就是尽倾黄河之水也洗不净自己身上的污垢啊。贾府的生活就像是一个深深的烙印,昭示着她是一个不洁的女人,没有人想信她内心的贞洁自守,连柳湘莲也不信----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梦啊。一刹那间,桥断了,深深泥潭,谁来拉她?舟漂了,茫茫苦海,如何泅渡?活着就只剩下一具屈辱的躯壳。绝望中,她想到了鲜血。只有鲜血才能洗清身上不白的污垢,还自己一个清净的女儿身。 只一句“还你的定礼”,尤三姐什么也没多说,就剑锋一横,倒在了柳湘莲脚下。那一道冰冷的剑光,映亮了柳湘莲的眼睛,也划亮了整座红楼,那是一个女子为了有尊严地存在而作出的无声的呐喊,刚烈的抗争。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她是一朵花,就要绽放,热烈而灿烂地绽放;她是一把火,就要燃烧,狂野而尽情地燃烧;她是一柄剑,就要挥舞,恣意而无畏地挥舞。终于,花儿零落了,火光黯淡了,剑气消弥了,生存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却熠熠闪光了。 斯人已逝,只余一缕香魂在众人的评说中,悠然飘荡。
尤三姐艺术典型化意义
尤三姐是个古今绝色的女子.她偏偏寄居在贾府这样一个黑色的大染缸里,如果她不能坚定地抗拒锦衣玉食的生活的诱惑,或者错把贾府贵公子在追欢买笑中抛出来的廉价的“山盟海誓”看成对自己的柔情蜜意什么,她是很可能成为这批衣冠禽兽的猎获物,最终陷入悲惨境地的。当然,尤三姐与逆来顺受的尤二姐不同。她是一个野性未驯的刚烈女性,即使在失身的时候,她也不是一个弱者。当她发觉贾府贵公子给她的远远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凌辱的时候,她立即反过来作践男子,给打击者以打击:曹雪芹没有因为尤三姐失过足而对她有任何责备之词。相反地,他从这个被玷污了肉体的尤三姐身上看到了美的灵魂。曹雪芹以赞许之笔,写了尤三姐那种争取婚姻自主的大胆而正确的主张,写了她对于柳湘莲的深沉而炽热的爱恋,写了她与旧日决裂的斩钉截铁的态度。小说写到尤三姐最后走上殉情之路,那笔触也是满怀深情的。“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难再扶”,这里有对于三姐之死的深深的惋惜。《红楼梦》 将尤三姐这样一个风情万种但却伤痕累累的女性形象毁灭给人看,正是作品深刻的地方。封建道德从根本上剥夺了她爱人和被爱的权力,在一种无可告语的情况下,用自己的手熄灭生命之灯。曹雪芹将尤三姐这样一个改了行的淫奔女送上绝路,是对封建贞操观的强烈抗议,这使作品的思想具有一种独到的深度。在《红楼梦》 以前的作品里,似乎还没有一位作家塑造过这样的典型。
当然,像改笔所写的服样,尤三姐玉洁冰清,便被人错看成“淫奔无耻之流”,最后弄得百口莫辩,不得不走上自绝之路,这也是一种悲剧,也不失为一种典型;但是,原著中的尤三姐以自己的一死,向封建道德特别是那种腐朽的贞操观念,进行了勇敢的搏击,这样一个文学史上的新典型却是后者无论如何无法代替的。她如果确实曾一度失足,而后终于觉醒,要寻求真正的爱情,但是正因为曾经失过足,即使要自拔改正,却已经成为包括柳湘莲在内的所有人们及社会所不谅解的人了― 这悲剧的价值和意义就要深刻得多了,也从本质上揭露了封建道德礼教杀人的深层意义。
一个作家是不是只能写完美无缺的人物?这实际上牵涉到作家如何塑造典型人物这么一个美学上的重大问题。
典型化的过程,首先是作家深入生活和认识生活的过程,这不是仅仅满足于对事物作片面的皮相的了解,而是要反映事物的本质,反映事物内部的规律性。尤三姐曾经是一个淫奔女,她的确不那么纯洁,不那么完美,但是,在艺术的舞台上,并不是只有纯洁完美的性格才可以成为典型的,关键在于它是否反映了生活的真实,是否提供了新的有价值的东西,是否写出了时代某些本质的方面,更重要的是,是看艺术作品是否写出了复杂而独特的人性。因此,玉洁冰清,出污泥而不染的尤三姐可以是一个典型;起先失足,后来改行,最后还是得不到社会谅解,以致不得不走上自绝之路的尤三姐也可以是一个典型;而且,后者的意义要大得多。通过尤三姐的失足,人们看到贾府这个“诗礼簪缨之族”已经彻头彻尾地没落。通过尤三姐的失足,曹雪芹才能把封建的贞操观这样一个问题尖锐地提到人们面前: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女子,在改过之后,当她有着要求过一个像样的人的生活的强烈愿望之时,却不为社会所容,最后不得不走上自绝之路。尤三姐不是一个逆来顺受、俯首贴耳地屈从于命运的人,在爱情和婚姻问题上有她美好的理想和热烈的追求,这种理想和追求就不能不与她的“身份”构成矛盾;这一矛盾,正是尤三姐最后陷入悲剧命运的关键所在。曹雪芹看到了这一点,塑造了尤三姐这样一个艺术典型。这个典型,甚至在今天看来依然是有一定的现实意义的。但是,这样的艺术典型却是高鹗所无法理解的。他删除了曹雪芹笔下写尤三姐淫荡的情节,尤三姐成了节女烈妇,性格由多层次变成了单层次,由复杂而简单,她头上出现了正统的道德光环,却减少了生活的馨香和魅力,说到底,这还是反映了曹雪芹与高鹗在政治思想、伦理道德和审美观念上所存在着的巨大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