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山顶,便能见一座精巧雅致、金顶红墙的寺庙,庙前渺渺香火升起,即使居于深山高处,此地依旧有不少祈福求缘的善男信女来来往往,这便是玉露寺了。
连瑜挽起帘布,宫千婉在和瑾的牵扶下自轿内出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不由感叹,世间愁绪千万,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皆难以斩断,故求于神佛,希望能看得通透。
“和瑾、连瑜,你二人便于此等候吧。”宫千婉欲独身往寺内去,便叫两个丫头在亭里先歇息一会儿。
虽嘴上不说,但萧朔心里自然是放心不下的,半步不离地紧随其后。
昨夜他方自练兵场训军完回府,还未自马背下来,便听说凝竹殿里的宫人来传话,他心猛地一颤,自马背上一跃而下。
“萧将军,公主明日要往玉露寺中为大王祈福,此番特遣派小奴来请将军明日一路护送,不知将军意下如何?”那传话的宫人不时抬起眼观察萧朔的表情,他还不知道面前这位将军的脾气,自然要先察言观色一番。不过既是公主传令,那这萧将军只怕也不能抗旨。
果然,萧朔只是脸色微沉,接下旨令后便毅然转身离去,全程都未给那传话的宫人好脸色看,任由管家打赏后送宫人出府。
年轻宫人心中暗叹,这萧将军果真不是省油的灯,如今靠三皇子攀上高枝,竟就如此目中无人了。
可那宫人又怎知,自接到旨意那刻起,萧朔心中便乱为一团,本就不喜逢迎谄媚的他,此时又如何分心去顾那逢场作戏的把戏。
宫千婉此番召他必是有意,他虽思她念她,却不愿相见。
上月得知她抱恙卧床、昏迷不醒,他心中焦急万分,却不能表露,只能连日连夜地暗中追访神衣楚临衣的踪迹;前几日于迎风客栈见她的紫竹玉佩,心中又是担忧无比,战场的戎马杀伐、朝廷的二皇之争,他都能做到不惊不动,唯独对她,他最惧怕的莫过于她牵扯进来;如今她召他一路护送,他是忧大于喜、百感交集,竟一夜未寐。
宫千婉见状未作表态,皆言佛前要心境澄明,她此番既是为父王祈福,以求得神佛护佑,必要心中空无杂念。
想及此处,宫千婉轻叹一口气,便起身往殿内去。
殿内,高大庄严的神佛以金塑身、双目微合,于莲花座基上俯瞰世间,怜悯众生。
宫千婉屈膝跪于佛前的软榻上,持香叩拜,后双手合起,虔诚请愿:“愿神佛保佑我父王身体康健,燕国子民安居乐业。”
她一席浅色衣裳罩于满殿的金光下,显得格外薄弱,而那叫人疼惜的素白脸庞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坚毅决然。
“……”萧朔看着眼前的她,默然无语,他抬眸定定地注视着那居高临下的神佛,那佛一脸慈笑,不知是真能看透世间生死悲喜,还是果真能偿人所愿?但即使疑虑,他还是许下了愿望,那是他的执念,他在心中默言,愿佛许身侧的女子一世平安。
那佛依旧在笑,不知是不是在笑他。
“公主、将军,你们出来了!”一出寺庙,连瑜、和瑾便迎过来,萧朔只说一句:下山吧。”,便绕身去吩咐那两个抬轿的壮汉了。
一路下来,虽未遇到什么危险的事,但也幸亏萧朔一路关心,事事也都安排得周到。
“公主,将军远见着冷冰冰地,让人看着害怕,可近了才知道素日领军打仗的人也能有这般细腻的心思!”至山脚下那小茶馆,众人换乘马车后,和瑾便出言道,此次出宫,这丫头与宫千婉亲近了不少,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宫千婉浅笑:“你这丫头,倒是从哪瞧出萧将军的心思细腻?”
和瑾撇撇小嘴,神色颇为得意道:“公主一心祈福,兴许未注意,方才将军与公主二人进庙时,来往行人良多,将军担心公主伤着,右臂便一直伸挡在公主身后,生怕行人撞伤了公主,此举难道不是心思细腻?”
一开了话匣子,和瑾便鹦鹉似地聒噪着未停过,直到另一边的连瑜伸手朝她手臂上狠拧一把,和瑾惊愕吃痛之余对上连瑜一双瞪怒的眼睛,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瞬间便像奄了的花似的,默然垂下头来。
宫千婉自然没注意到她们两个之间的小动作,刚刚听到和瑾的那番话,她先是惊讶,而后便是欣喜,方才进庙她走在前面,又一心想着为父王祈福,自然未察觉到身后人的贴心之举。
而欣喜之后更多的却是感叹,宫千婉目光低垂下来,细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欣喜,她伸手挽起马车前的锦帘,见那人长发紫衣,端坐于一匹黑色骏马上,清瘦的背影与墨绿山水融为一体。恍惚间,她才想起这一路,除了最开始那句客套问候,她还未曾与他说过话。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外人声脚步声渐渐多了起来,连瑜她们便知马车已行至燕都城内了。
因惦记着两个小丫头许久都未曾出来过,马车方行至城门处,宫千婉便吩咐车夫停下来。
萧朔疑惑着将马调过头来,骑至马车前:“公主可是有事?”
“萧将军,坐了一路的马车实在是闷,本宫要下车散散心。”宫千婉少有地下着命令,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倨傲,想来她这并不是做给萧朔看的,而是为免随行的其他人起疑心。
“是。”萧朔并未多言,他从马背上跃下来,而后在几个侍卫耳边交代了几句,那侍卫和车夫便将马与马车一并驱着先回去了,独萧朔一人留下来陪宫千婉主仆三人。
四国皆知,从商至精者于燕,所以燕国都城的集市也是集四国商品进行买卖,各色商品琳琅满目,看得和瑾眼花缭乱。
见连瑜和瑾都还只是孩子,宫千婉便带她们去了卖吃食小点心的街,和瑾一见那满街的小吃铺子和酒楼,口水流了一嘴,拿着糖葫芦、糖人不停地舔,吃了一碗馄饨儿后,又用油纸包了两个满香楼的热乎包子往兜里揣,说是要带回宫里分给其他姐妹们尝尝。
宫千婉欣慰一笑,心想得亏她有心,这时候还能踮记着别人。相比之下连瑜则更守得住规矩,除了宫千婉硬是威胁着她吃的那碗馄饨儿,就真的没再吃过其他东西,不像和瑾那般嘴馋,倒像是个小大人般。
四人在店铺前走走停停,时间已过了不少,方才回城时太阳还刚升起不久,如今却已是正午了。
估摸着大伙都已经饱了,也不好在宫外耽搁太久免得父王母后担心,宫千婉便从满香楼里起身出来。
至街角处,和瑾见一卖桂花糕的铺子,双脚黏了漆似的再也走不动了,两眼巴巴地哀求样看向一路上付钱结账的萧朔,萧朔无奈,索性把钱袋直接扔到和瑾那丫头手中。
和瑾瞬时眼睛都亮了,兴高采烈地拉着连瑜的小手,往街角那卖桂花糕的老婆婆那儿跑,途中连瑜不知翻了多少次白眼。
宫千婉见了两丫头这副情景,扑哧一声,捂起嘴咯咯地笑了起来,瞬间周围的景色都变的苍白无色,独她一人笑靥如同山花般灿烂。
“……”萧朔一时看得呆了,木然愣在原地,她小时候也总是这样冲他笑,不过那时候更常见一些,想及此处,他嘴角不经意间微微上扬,薄唇只轻轻一勾,却足以醉人。
“许久不见你笑了,朔哥哥!”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萧朔猛然一定神便对上了那双纯净如水的黑眸,虽未至黑夜,却倒映着繁星。
“……你素来爱吃桂花糕,我去买来。”萧朔朝和瑾她们走去,说不出是逃离还是接受,不过他此次未以公主相称倒是让宫千婉心里不至于太过难受。
和瑾她们已经买了好几块甜糕,转身正要回来时,却见萧将军脸上隐约带着笑朝这边走来,萧将军竟然也会笑,和瑾以为自己眼花了,放下拉着连瑜的手,揉了揉眼睛,不过等她放下眼睛前的手时,萧将军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快速地以轻功朝她和连瑜的方向瞬移过来。
“啊……”连瑜还来不及呼喊出声,就见一个黑衣人从她们身边快速闪过,和瑾定睛一看,手上的钱袋早已经没了,桂花糕也滚落在地上。
“唰——”等她们反应过来,映入眼帘的便是萧朔与那小贼交手的情景,那黑衣人显然身手不错,寻常的小偷一招便会被萧朔治服,而眼前此人在萧朔三招内都未败下阵来。
萧朔冷着脸,似乎是认得那人。
“我还以为萧将军平日里只懂练兵打仗,不想还有如此细心体贴的时候,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那人的声音如毒蛇般响起,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萧朔眉头皱紧,蓦然一惊,欲往身后宫千婉的方向去,却还是晚了一步,黑衣人早先他一步站在了宫千婉身后,还不及宫千婉挣扎便点了她的穴,令她丝毫不能动弹。
黑衣人一手紧紧掐着宫千婉的下巴,从黑色宽袖中探出的黑色长指甲慢慢地刮着宫千婉的脸,满脸笑着对上萧朔那充满怒火的双眼:“啧啧,这么俏的美人儿,我见了都喜欢呢,难怪一向冷冰冰的萧将军也被迷得神魂颠倒,不过美人难得,不知萧将军可舍得让予我呢?”
“公主!”和瑾又惊又怕,紧紧缩在连瑜身后,她无意间瞥见了萧将军那一刻的目光,才真正体会到别人口中说的能杀死人的眼神是怎样的,因为眼前的萧将军就是这样的呀,那种恐怖就像是置身于血肉飞溅的战场,让人忍不住瑟瑟发抖。
那一刻,萧朔的眼神是真的能杀人,那是他在战场上才会显露出的凶恶且愤怒的眼神,在敌军口中,他被称为“血狼”,不是神,而是狼,有着一旦被激起愤怒便无人能敌的战斗与杀戮本性。
所以,这次,这个黑衣人不可能完整地回去。
黑衣人话音未落,指甲还在宫千婉脸庞上抚着,只一瞬,那只黑色指甲的手便鲜血淋漓地落在地上,黑衣人方才还得意洋洋的脸瞬间布满了痛苦,他吃痛之余欲用剩余的那只右手扣住身前的宫千婉,又一瞬,地上出现了第二只手,和那第一只手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指甲。
“啊——”黑衣人倒在地上痛苦挣扎,双手血流不止,旁人看了都觉得极其可怖。
下一刻,在黑衣人讶异的眼神中,萧朔一身紫衣从后面落地,将宫千婉抱开。
“若是其他时候,我还能看在那人的面上绕你一命,但今天你伤了最不该伤的人,这两只手算是个教训。”萧朔厌恶地看着地上的黑衣人,“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不要轻易试探我!”
“哼,你不过是宫千澜的走狗,不然堂主……”黑衣人艰难地站起身,往地上啐了一口。
“你若一心求死,我不会吝于送你一程!”萧朔的语气里带着杀气,这样的他是宫千婉未曾见过的。
黑衣人走后,萧朔解了宫千婉的穴,一脸着急地检查她方才有没有被黑衣人伤及,若是真的伤了她,只怕地上躺着的便是一副尸体了。
而宫千婉却站着一动不动,面色有些苍白,兴许是一时受到了惊吓。
萧朔自责地看着她,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温柔:“抱歉,让你置身危险。”
宫千婉的眼神由呆滞转为清晰冰冷,她定定地直视着眼前的人,问:“如果,有一天我挡了你们的路,你,会不会也杀了我?”
一字一句,都足以刺痛他的心,使之鲜血淋淋,原来所谓情爱,才是世间最伤人的武器。他在战场上受过无数刀伤,却都不及此刻来得疼。
“……不会,属下不敢犯上!”他听见自己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冷,心也越来越凉。
自玉露寺回来,连瑜、和瑾都受了不小的惊吓,不过宫千婉交代她们不可将遇袭之事透露出去,她们也未多说些什么,想来是受过训练的孩子,关键时能守得住嘴。
而之于宫千婉,比起黑衣人的惊吓与挟持,她更在意的是萧朔,那个持剑杀人的冷漠男子让她觉得陌生。
她在想,如果有一天她挡了他和宫千澜的路,他是不是也会拿剑指着她。
而那一天,也许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