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接上文,吴又可辞官,太医院同僚、京城大夫及各药堂掌事之人皆来相送,并纷纷赠孤本典籍以作留念。
吴又可一一接过,送别了诸人,只留下好友傅国栋和学生黄栎一同出门。
这次为了顺利回乡,吴又可谋划许久,先是举荐入太医院的信息登记时,吴又可仗着自己面容显老,就故意报大了年龄。在云淑从辽东到来之后,因惊奇她的化妆之术,也有样学样,让自己显得更是苍老了起来。
这一来本值壮年的吴又可,竟然真的像是年过古稀,于是胆大包天的上奏直言自己年近耳顺,请求乞骸骨。崇祯不会知道他允许告老还乡的吴又可,竟然不是年近七十的老人,而是年过不惑的壮年。
是的,吴又可万历十年(1582年)出生,此时刚好四十六岁,以他目前的底子,如果不出意外,再活个四十六岁完全没有问题。只是因为他的这番操作,给后世留下了无数困惑,他的生卒年,竟然会有好几种说法。
年龄并不重要,我们的主人公能顺利辞官,他的人生轨迹就此改变。从此太医院少了一个听调不听宣的妙手太医,大明却多了一个行走江湖的救命郎中。
吴又可先前只准备了一辆骡车,这会赶紧打发李有福再去车行雇车。黄栎一听,连忙说道:“老师我也一同去吧,雇车之事我熟悉,有福兄弟来京不久,难免被车行宰客。”
吴又可同意二人同去,也知道这名学生是不想耽搁他的时间,他这一去,剩下二人正好可以驾车先行。
吴又可看了看天,于是说道:“此番耽搁许久,看时间已是巳时过半,等穿街过巷再排队出城,还不知道会是午时几刻了。你们先去雇车,我们城外汇合。”
两人应诺,快速离去。
见两人离开,又邀请傅国栋同车,傅国栋也不推辞,直接上了来,就坐到吴又可旁边,然后一把夺过缰绳,呵呵笑道:“还是由我驾车吧,怎可劳烦‘老人家’动手呢?”
吴又可一听这加以强调的“老人家”三字,顿时哈哈大笑,也就不争着驾车了。只听傅国栋向着后面喊道:“嫂夫人安坐,准备出发了。”
“维藩有心了,稍等片刻。”云淑在车里回了句,然后问了问小丫头田旋花,又看了车内满满当当的书箱,再三确定稳妥,才继续回复:“一切安好,随时可以出发。”
得到肯定答复,傅国栋轻轻扬鞭,大叫一声“驾”,骡子吃痛,不自觉的就向前迈步,连带着车轮也动了起来。
随着骡车缓缓前进,吴又可趁机打量着这生活了十几年的大明京都。
首先入眼的便是街前卖猪肉的老张,几年前从山东逃荒过来,只见他挑着个小木架,此木架别具匠心,两端各是一个“冃”状的梯子,只是上窄下宽,梯子约有胸高,梯子上端镶嵌于实木之中。用一根扁担同时将两块实木镶嵌,这就有点像民间常用的长板凳,只是高一些,薄一点。
老张这会正担着小木架,不消说又是给哪家送货上门。他前面挂着根肘子,后面挂着半扇肥肉。老张很实在,从不缺斤少两,有时还会多给点猪下水,因此各家住户常在老张这买肉,图的就是能送货上门,价格还便宜。
京城寸土寸金,能开商铺的都算是殷实商家,小门小户只能走街串巷,若是不想四处游走,那就给街前店铺,和五城兵马司缴纳一定的摊位费,也能摆地摊。只是不能靠官府以及民居太近。后来锦衣卫介入监督五城兵马司,因此各摊铺又得多给上一笔孝敬费,再加上打点街霸的钱,这样一算下来,小本买卖根本吃不消,只好走家串户谋生。
老张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既摆摊,也走街串巷,所以生意兴隆。
在街上行走,人来车往,车速也就稍比人快,傅国栋认真的驾驶着骡车,小心的避闪着人群,此时街上人流量很大。而商贩的吆喝声、顾客的还价声,车夫的赶车声,行人的私语生物,汇聚一片,显得嘈杂无比,热闹非凡。
吴又可看到放着个小板凳,正在上面塑佛像的李老头。旁边还有一大堆黄土,他先用干草和黄土为坯,塑成佛像样子,再用青粉涂满佛像。而此时,他正在用彩色颜料画像,而他铺位前,正有一群人围观。也许等他画完就有人立马高价购买,也许早已有人下了订单。
与此相反李老头的对面,就冷清多了,这是吴又可经常光顾的地方,眼前仍是熟悉的场景:一张长桌,一根短凳,和文弱的杨笔匠。
长桌左上角是有一个笔筒,笔筒里有几十支湖笔,吴又可特意多看了一阵右上角的那个黄色的薄布袋,里面都是些修笔工具,原来满满当当的,现在基本都空了,因为大多都在昨天转送给了吴又可。
再看中间又分为两部分,右手边摆放着十几支待修之笔;左手边有一个手掌宽,半尺长的小木版,杨笔匠手拿一把修刀,正在修笔,而小木板上还有黏物。
杨笔匠像是察觉到了吴又可的目光,抬头望来,正好和骡车上的吴又可目光交接,他连忙放下手中的笔和刀,起身对着吴又可作揖,吴又可也连忙回礼。
直到骡车过去,杨笔匠方才收回目光,准备坐下继续工作,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从桌下拿起什么东西,就向骡车追去。
吴又可继续打量街道,有卖帽子的,暖耳帽、网巾、四方平定巾、六合一统帽(瓜皮帽)、纯阳巾、遮阳帽以及斗笠和蒲笠等,不过里面最多的还是市民常戴的瓜皮帽及农民常戴的斗笠。
一旁边是卖毡垫和鞋垫的,再往前是卖零碎绸布的,小贩正在喊着每块碎绸布的用处。
一路看去,卖字帖的,扇子的,估衣的不一而足。吴又可想着此次离去,可能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又想着车里的眷属,心一暖,恰巧听到煎饼小李那熟悉的吆喝声。
于是对傅国栋说道:“路边稍停片刻,我去买几张煎饼,待会路上充饥。”
傅国栋闻言,慢慢收紧缰绳,将骡子往旁边人少的空位驱赶,一声长吁,车就停在了路旁。
吴又可下车,径直往煎饼摊走去,煎饼摊前面正坐着一个农夫,上半身还显得干净,下半身全是污迹。他也不嫌脏,就这么蹲坐在地上,吃起煎饼来。
走到摊位前,吴又可先和农夫打了招呼,农夫只是抬头憨憨一笑,就又低头咬起煎饼来。
吴又可并不介意,跟煎饼小贩说道:“小李,装十张饼,带走。”
小李一边用麻纸利索的包装着煎饼,一边随口问道:“吴太医这是要出远门了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家小子最近老是不好,还想着过两天找吴太医看看呢?”
吴又可闻言问道:“不知令郎哪里不舒服?”
煎饼小李看了看在车旁等待的傅国栋,知道他们肯定是急着出行,晚了就得露宿野外,于是连忙摆手道:“不碍事,老毛病了,改天等吴太医回来,我带小儿来门脉即可。您的煎饼好了,请上路吧,别耽误了行程。”
吴又可接过包装好的煎饼,歉疚道:“我这是回乡养老,不回来了。”
煎饼小李闻言一愣,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将手里的长勺和小烫板一丢,就低头鼓捣起什么来。不一会只见他翻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柳条篮子,往里面垫了几张麻纸,就把摊上烙好的煎饼一股脑往里面装,地上坐着的农夫见状,连忙起身,一个劲的说道:“别全装,别全装,给我留两个,我有钱。”
煎饼小李理也不理,拿上篮子就往吴又可身边跑,把那十个煎饼也一同放在篮子里,才又递给吴又可,说道:“经常受吴太医之惠,今日突然要离去,也没准备什么,这些煎饼路上吃,一两日是不会坏的。”
说完也不要钱,又跑了回去,这时才发现正在烙的煎饼焦了。看到一旁正埋怨的睁大双眼盯着他的农夫,他讪讪一笑,说道:“这个只要半价,你看可好?”
农夫一听,转怨为喜,不嫌烫,也不嫌手脏,只说了句“好”,就直接伸手接过煎饼。
煎饼小李继续吆喝起“卖煎饼了,好吃的煎饼哟!”口喊个不停,手也没闲着,一手舀汁,一手烫饼,丝毫不耽搁。
吴又可端着一篮煎饼,向着小李鞠了一躬,转身离去。煎饼小李装着没看到,等吴又可转身离开,才又抛下手中的长勺和小烫板,向着吴又可的背影,扑通就是一顿磕头。
良久等他再起来时,又是一阵又一阵的焦味直扑鼻端。
看着一脸期待的农夫,他尴尬的说道:“这个……这个不要钱……”
农夫闻言狂喜,没等他说完,就一把夺过那焦黄的煎饼,两口咬下去,才发出不清不楚的声音:“这可是你说的?”,过了一会,把饼吞了下去,才又继续说道:“前面的我给了钱的。”
煎饼小李直说是,就又开始烙起煎饼来。
吴又可提着一篮子的煎饼,从路过的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手里买了六串冰糖葫芦。买完自言自语道:“怕是以后再难吃到北京的味道,就当最后解解馋!”
当吴又可回到骡车旁坐下,傅国栋正待扬鞭,这时从后面传来急促的喊声:“吴太医,吴太医请稍等!”
吴又可急忙把头转向后面,正是先前行礼的杨笔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