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卫生间

浴缸不大,水位涨到边沿了,蜷起腿时一双膝盖像浮动的裸色冰山,耸立着。塑料泛黄的花洒挂在高处,大粒的水珠砸到蓝色水面上吵吵闹闹。抬起脚在空中迎接下堕的水流,指甲内缘的肉居然有点痛,是一股微弱的痒接到了肢端,没危险却会上瘾。

关上水阀的时刻,好安静。黄玠的歌这时真合适啊,成年人的少年烦恼,一桩桩小事,贵在诚恳。“最近的天气不太好,每天都下雨,眼睛都下雨。” 有些突然冒出来的话,不足道的想法,诸如“想送你一杯黑咖啡”这样的,憋在嘴边时就是寂寞。他讲的台北不太忙碌的生活,和我在伦敦的焦灼模样并不相像。但浴缸是世界里的一块飞地,我蹲在这里放下脑子、观察身体,听人念叨一些我日程表外的烦恼,我听一整张专辑的音乐而无法切歌,有句子冒出来,想起伍尔芙想要的一个人的房间和一笔钱,才能做写小说的女人,我也需要一个人的卫生间,做个都市人,打开门,穿上浴袍,过生活。

朱德庸的《涩女郎》里有一节有关浴室。万人迷在浴缸里悠哉泡澡,男人婆、结婚狂和天真妹接连来哀嚎锤门要厕所,最后一帧是挂面卷发遮住半张尖脸的万人迷,一手夹烟一边吐感慨,“和一群假女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真累。” 对这个情节的理解,到英国后公寓里有了浴缸才开始。从前高中大学,女生们在没隔间的大澡堂里一起滴着澡卡倒计时,只能偷偷闭上眼睛等水流滚过睫毛。跟父母住和同居时,又羞于承认要在卫生间很久,也害怕卫生间突然被叩响,害怕自己突然要说话。是,一个人的卫生间,是对全世界的拒绝。城市里复杂的轨道交织连接,而卫生间不通往任何地方,你来,它就带你沉溺在细微的身体感受里,且心安理得,热水温热,脖颈褶皱,背脊疙瘩,腰腹软塌塌的脂肪,瓷砖冰凉,打过来的音符不需要分解,做梦,不负责任,哭泣或大笑,都可以。发呆,被日程表抛弃被微信联络人忘记被人们的眼神隔离,留下的就是一个空荡荡的自己,安全满意,望着墙缝生出的乌黑霉斑,拨开浮起的泡沫是蓝色的水面,天花板高高低低高高。老房子的好处是充满细节,它正衰朽所以不无聊。蛾子忽而撞向灯泡,昏黄色灯光一闪,忽而掠过马桶盖,消失在窗户漏着的缝隙。

《荒人手记》第38页,信仰护肤美容的高鹦鹉在他宏大的浴室隔间里指点着瓶瓶罐罐与“我”细说,海泥、海盐、海藻、海水疗法,氨基酸,锌钙钾,镇定神经,恢复活力。我的浴室里也有,生姜洗发,椿花护发,火山泥磨砂。我还未像高鹦鹉涂抹精油裹紧保鲜膜,不过养身护肤带来的安然自足却是成长里的一大发现。门外世界波澜壮阔难以捉摸,门内细心调控皱纹痘印的深深浅浅,苏格拉底言,“了解你自己!”,又讲,“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过”,我在低中高等教育二十年后发现,了解自己即是照看身体,同样是皮囊和脸庞,沙漠皮或大油田,三庭五眼何比例,激素高低,酒精过敏否,一道道题目如此确实,不像心底困惑。它们一定有答案,是就算西天取经也望得到的西天。

我并不厌恶人,甚至妄想泯然于人群,傍晚时意气风发地跑步向夕阳或丧家犬般在街上乱走,但人总要回家,回到家也想要一处可以塌陷的地方。室内空间命名僵硬可笑,客厅无客,卧室囤积包装盒,在厨房依偎烤箱读书,哪里都有网络和触屏键盘,被群对话追杀,或追踪动辄上百条的群对话,令人依赖又止不住疲惫。做项目时每日睡前过第二日待办事项,把白昼大小事如拧螺丝钉般旋入大脑,神经绷绷紧,要每天吃三片姜黄色的维生素B,保持心态稳定。我等待、算计,在一个室友离开的下午或夜晚,带蓝牙音响到卫生间,把怕水的电子设备们丢在客厅、卧室、厨房,把螺丝在洗发磨砂沐浴里一颗颗拧出来,神经松松开,拉伸、回旋、弹跳,都可以。神经踩着空气跳舞时,会想起罗马浴室,如今在土耳其还有遗迹。罗马人的浴室有恢宏的圆形穹顶,图书室,餐厅,桑拿间,长方形温泉池围一圈大理石柱,与建筑相比渺小的贵族们三三两两相见欢。但哈德良皇帝的浴室可以是一个人的,他会在热汤里出神思索,希腊少年安提诺乌斯凝神望他,直到少年自己奉身河神。

提起不锈钢塞,水流便汩汩下沉,手指摸过去和头发一起被水压钉在横栏上,挂在人间。下水道口已结成黑网的落发,薄薄一片,捞出来小心翼翼贴到白瓷砖上,再开水阀,微凉水流冲刷过身体,像黄粱一梦告一终结。没有情节,只是尘埃离尽,看自己干干净净,想向空气里的蚊蝇与水汽鞠躬,想裸身走出去,胡乱地跳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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