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
这是三天来他唯一的感受,有时候也会渴,但忍一忍,就好了。桥洞另一头的流浪汉总能从垃圾桶翻出路人没吃完的食物,而他只能眼巴巴地望着。
我才不吃垃圾桶的东西,我不是流浪汉。
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回家了,再避一避吧。
这场雨什么时候停呢,太冷了。
爸爸妈妈会来找我的。
这样想着,他再次躺下,转过身子不让偶尔路过的人看见他那张满是污迹的脸,裹紧捡来的几件破衣服和薄被,却还是让寒意透了进来,打了一个寒颤,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只有睡觉能加速时间的流逝。
可是一闭上眼睛,那个枯瘦小老头的脸就会浮现,一次次地冲击他的大脑神经,那个人抓着他的衣角问“为什么”,那个人在他面前倒下……仿佛有千万只冰冷的手从泥淖伸出,攀上他的脚趾,再到腰间,迅速地向肩膀、脖子延伸,将他拖向地下潮湿的漆黑。
他猛地站起身,喘着粗气,抓着本盖在身上的破布,从桥洞的最东边向中间挪了挪,他先前是嫌桥洞脏,可此刻更怕睡不着。
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认识他。
都怪他自己,他非得跟着我走,我说过让他离开。
靠在墙壁上,他无力地抬起右手,揉了揉眉心,遮盖住双眼,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后,左手支撑着身体缓缓坐下。他颤抖着环抱住自己,理智告诉他现在最好继续把眼睛闭上,然后均匀地呼吸,把所有画面赶出脑海。
是的,必须这么做。
原以为少年人的负气出走会像小众电影情节一样得到善终,每一帧都极为温柔而细腻,却突然发觉,顷刻间稀巴烂的,不只这颗心,还有拥抱常理的思维和不断泛酸的胃。所以当他从黄昏睡到午夜、记不清是第几次被饿醒时,他径直、虚弱而谨慎地走向桥洞外第一盏路灯下,他不断提醒自己要掩住脸,还要挺直腰杆。十米的路程,走走停停,走了整整五分钟,实在没有力气了,他感到一种溺水般的疲惫。
明明一直在睡觉,怎么会累成这样呢。
他被自己突然不合时宜的想法逗笑了,小心翼翼咳嗽着,劲儿大了背会疼。
果然,那个被下午放学的学生随手扔掉的纸袋还在这路灯下。当时他看见那个女生只咬了一口袋子中的面包,庆幸桥洞另一头的流浪汉还在睡觉。他迫不及待地蹲下,感觉不舒服,便又双腿叉开坐在地上,捧着纸袋便撕咬,他还不知道这面包长什么样,也不清楚自己吞下了多少包装纸,只觉得少了一点莫名的恐惧。
真好,胃里又塞了东西,暂时不会死了。
正渴得紧,入秋后的第一场雨就下了起来,这下他什么也不管了,瘫坐在地上,双手撑在后面,仰头接着雨水,紧闭着双眼的他突然很想哭。于是一边无声地哭着,一边将最后一块面包放进嘴里,用舌头顶着,不舍得嚼,就让它自己溶掉吧。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裸体,在黑夜中才能得到救赎,毛毛细雨紧锣密鼓地冲刷走他最后拼命握住的羞耻,他却因为失去它而得到生命。
他回到桥洞下,脱光所有的衣服,把自己裹在捡来的布料中,开始抽泣。抽泣的声音先是愈发地增大,之后又变得微弱而细长,像是受伤的小奶狗。他想,干脆在自己还像个人的时候死掉算了;可转念,很不甘心。
我不应是这般狼狈。
我应该在学校的宿舍里,或者干净的卧室里。
我是体面的,我是干净的。
如果不是遇见那个老头,我天亮后就可以去教室背课文了,我真的好想回去,想回到人群,我已经三天没和人说过话了……
喉咙有些发痒,脑袋有些昏沉,他如愿睡着了。
梦里,他梦见爸爸妈妈,他们又在吵架,看见他从房间跑出来,爸爸放开了掐住妈妈脖子的手,妈妈停止了歇斯底里,他们说只是在打闹,让他回房间写作业;他又看见自己扯着妈妈的衣角,他说不想把心爱的乐高给邻居家那个什么也不会爱惜的小妹妹,妈妈阴沉着脸,说他自私,他开始哭,妈妈给了他一巴掌,转身离开;他还看见爸爸抱着堂弟在客厅玩,训斥他不应该嫉妒堂弟,不应该独占家人的爱,他捏紧了藏在背后、买给堂弟的礼物,吞下了那句“爸爸,我饿了”,他点了点头,乖巧地离开,回到房间继续练字,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他想骂那个小小的自己不争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又醒了,身边却围满了人。
“嗨呀,这个人没死!”一个手上提着孙女书包的老太婆挥着手、转过身,对人群说道,仿佛刚做了一次不容怀疑的演讲。
“哟,这个小讨口的,不会讲话啊,啧啧啧。”
“你看,不认真读书,以后就和他一样,快回家写作业吧。”
“这人没死啊,那还看什么,走了走了,回家做晚饭咯。”
人群瞬间散去。
原来,睡了这么久。他想站起来,这次彻底没有力气,浑身瘫软,骨头里面带着疼,他知道,这是发烧了,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他靠在桥洞的墙体上,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弱,意识却清晰得要命。
我其实没有杀他,是他自己倒了。
不,我推了他一把,他倒下时脑袋下的石头刚好很尖,我逃跑时他还没有死。
不是我的错,我自己在上学路上走得好好的,他突然要我带他回家,我不认识他。
可妈妈说过,要从自己反省,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就是被我害死的,我才会从城东逃到城西,我害怕被警察抓住,我害怕爸爸对我失望,我害怕他们说我是杀人犯。
“可你就是杀人犯。”冷不丁脑海里冒出的声音。
那我就没有躲藏的必要了,不,我应该死,我害死了别人,我也应该死。
最后一根稻草放在了骆驼的背上。
他转过头看着那盏路灯,它还没有亮。
“我就不等你了。”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翌日,桥洞另一头的流浪汉走了过来,扯走了他身上的薄被,哼着奇怪的小曲翻着垃圾桶。
天亮后,警戒线围起了这具赤裸的身体。
“我就说吧,这人一定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