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不愿意大白天上街,他总觉得大街上那么多人好像都在盯着他看,弄得他走哪儿都战战兢兢的。所以小偷不愿意当小偷。
小偷拎着一提兜的钞票,急匆匆地走在大街上,身边有人咳嗽了一声,把小偷吓得一激灵。小偷骂自己胆小鬼,心想:我今天是出来做好事儿的,用不着鬼鬼祟祟的。他傲慢地仰起了头,加快了脚步。
小偷年纪不大,这些日子谈了个姑娘准备结婚。姑娘长得挺水灵,小偷怕被她瞧不起,就骗她说自己是在大厂子里打工的。小偷虽然贼眉鼠眼可是模样长得不赖,姑娘挺中意,可就一条:没房不结婚。小偷嘴上答应着,心下却盘算着到哪去弄钱买房。小偷也没有别的手艺,全仗着手上这点“能耐”混饭吃。可这年头,满大街都是摄像头,小区里遍地都是保安,家家户户都安防盗门,“活儿”是越来越不好干了,小偷已经两三个月没找着地方下手了,别说买房,就连想请人家姑娘吃个饭都有点犯愁。眼看着好端端的一桩婚事要吹,没想到这次,小偷撞着好运了。
中午小偷蹲在银行门口的台阶上抽烟,银行的旋转门里转出来一个男的,怀里抱着一个皮包,皮包不大可是鼓鼓囊囊的。这男的一出门就俩手把包抱得紧紧的,俩眼东瞧瞧西看看,看了一圈确定安全了,这才低着头急匆匆地走了。小偷心里一喜,把烟一掐,跟了上去。
小偷就喜欢盯这样的主儿。警惕是吧?警惕说明他身上有钱,一分钱不带他还警惕个屁啊对吧。遇着这样的主儿要么找不着机会下手,如果找着机会那就准能捞笔大的。小偷远远地跟着那男的,一直跟到他家门口。他家住胡同里,胡同弯弯曲曲,没有行人也没有狗,最适合晚上开工。小偷白天踩好了点,半夜里等那屋里男人的呼噜声响起,便翻过墙头,割开了那男的家的纱窗,没几分钟的功夫,小偷已经把那皮包揣在了怀里。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又看见那男人的手机还在桌上放着,就一块儿也顺了出来。直到小偷跳墙出去,那男的打呼噜的声音一下都没停。
天黑漆漆的,阴沉沉的,明天准得下雨。没有月光,没有警察,一路上连声狗叫都没听见。小偷就喜欢这样的夜。那皮包沉甸甸的,抱在怀里直往下滑,小偷的脚步却越来越轻盈,心里也乐颠颠的。想着明天又可以请姑娘吃顿饭了,可就是不知道人家还愿不愿意出来。这么长时间了,姑娘一提买房子的事小偷就贼溜溜地转移话题,人家早就觉得不对劲了。这几天姑娘对他不冷不热,估计是在考虑散伙的事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家。其实这就是在县城边上租的一间廉价的小屋,小偷管这里叫做“家”。开门进屋,屋里漆黑一片,小偷蹑手蹑脚地往里走了几步,不小心踢到了一个啤酒瓶,酒瓶“咣当”一声倒地,小偷心里一紧,转过身一猫腰就往外跑,跑出几步才猛然想起来这里是自己的住处,用不着偷偷摸摸的。小偷苦笑一声,又觉得这也不怎么好笑,转身走回屋里,打开了灯。
灯泡像个乒乓球那么大,从里面渗出来一丝惨淡的光,把小偷的变了形的影子印在脏兮兮的墙上。小偷迫不及待地把皮包撂在床上,“刺啦”一声拽开了拉链,包里面立刻闪出了一沓一沓的钞票。小偷自打生下来到现在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虽说早就估摸着这里头钱不少,可这会儿真的看见了这么多票子,心还是不由得“扑通扑通”跳了起来。钞票在昏暗的灯下显得格外耀眼,耀得小偷眼里差点渗出泪花。小偷颤抖着手把钱数了数,二十万,整整二十万。他摸着自己狂跳的胸脯对自己说:“苦日子到头了。”紧接着,小偷掏出刚偷来的手机看了看,大个儿的,触摸屏的,也能卖俩钱。总之,这次开工捞了不少,财神爷开眼了。
那皮包必须烧掉,要不然被不该看的人看见就麻烦了。小偷不敢拿到外边去烧,就在屋里点着了火,直烧得满屋子都是黑烟,呛得小偷咳个不停,赶紧打开窗户通风换气,又把烧完的灰清扫干净。把钱拿几个黑塑料袋分开装起来,塞到被子里藏好。还有手机,等到天一亮就得赶紧出去找人卖了,留在这里是个祸害。这一通活忙活完,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小偷打了个哈欠,上床去睡。屋里还是很呛人,窗户就一直开着吧。夜里的冷风从窗户钻进来,一直灌钻进小偷的被窝。小偷打了个寒噤,缩缩身子想要快点睡着,可那二十万钞票却总在脑子里跳来跳去。姑娘不是没房不结婚吗,二十万,在县城买个80平的房子,交个首付还能有剩。那剩下的钱呢?小偷想起刚刚进自己的屋都鬼鬼祟祟,碰翻了酒瓶吓得要跑,唉,剩下的钱就去学门正经的手艺,理发汽修电气焊什么都行,或者租个店开小卖部也行,反正是不当小偷了,和姑娘把婚一结,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就这么闭着眼胡思乱想,整个后半夜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睡没睡着,半梦半醒中听见窗外有人喊收破烂,才知道天不早了该起床了。小偷从被窝里坐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过自己的手机给姑娘发短信:“美女,今天周末,一起吃个饭吧,咱顺便商量商量在哪买房。”一边按键一边想:嘿嘿,看你这回还敢不敢对我不冷不热的。问我以前为什么不说买房,我就说要给你个惊喜。
短信发出去,小偷光着身子坐着等了许久,姑娘也没回。小偷心里琢磨着,不对呀,都说买房了她还不理我?哼哼,又是故意不回短信打算吊我胃口的吧?哼,我也不再发了,等一会儿她坐不住了,准会给我回短信说:“不好意思,刚才手机没电关机了,没看到短信。咱们在哪见面?
”想到这里,小偷笑了。他乐颠颠地起床洗脸刷牙刮胡子,又从衣服堆里把前两天刚买的外套拽出来准备今天约会时穿。
正这么臭美着,突然一阵急促的警车鸣叫声破空传来。小偷吓得一激灵,一瞬间觉得一切都完了。可是不对呀,就算破案也没这么快呀。小偷仔细听,觉得那声音更像是响在自己屋里。四下看了看,才明白怎么回事儿。
“靠!这孙子有病啊,弄个警笛当铃声!”
不过自己也够大意的,偷来的手机竟然忘了把卡抠出来扔了。
铃声响完了,小偷拿起那大个儿触摸屏的手机,屏幕上显示一条新短信——
“强子,快把那二十万手术费送来!咱妈病情突然恶化了,必须马上手术!我在中心医院门口等你。快点!发件人:二哥”
这二十万,原来竟系着一条人命。小偷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事儿怎么办?
嗨,不管了,我本来就是贼,是坏人,有这二十万,我买房娶媳妇,再学门正经手艺,挣点干净钱,以后就可以做好人了,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可是我害了人家一条人命,以后过着好日子心里能舒坦吗?
要不,我把钱给人家送回去救命吧,然后我跟姑娘实话实说,就说我买不起房咱俩散伙吧,没了钱我媳妇不娶了手艺也不学了,我就今天做一次好人,以后接着做小偷。可我后半辈子还有机会改行吗?再说,以后偷的钱万一又是人家的救命钱呢?
小偷看了看现在这进自己屋都偷偷摸摸、听见警车响就吓得要尿裤子的生活,想了想那姑娘长得那水灵劲儿,又想了想那头医院里有个病危的老太太躺在病床上等着救命钱。唉,好好地娶媳生娃过日子多好,可现在知道这钱关乎人命,小偷怎么也狠不下心来,最后终于一咬牙:得了,把钱给人家送去吧,我这辈子就这贼命了,命里合着就不该发财。
小偷发现其实自己很善良。
可这钱是偷的,该怎么跟人家说呢?小偷想,短信里管那男的叫强子,发短信的是他的二哥,我就到中心医院门口去找他二哥,说我是强子的朋友,强子拖我把钱送来。把钱一递我就赶紧走人,应该可以蒙混过关。万一让他记住我的模样就麻烦了,我去的时候还得戴个墨镜,或者戴个口罩也行……
唉,这叫什么事!我他娘的做好事救人命还得偷偷摸摸的!真该早点把那手机卡抠出来,看不到那条短信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小偷拿过那大触摸屏手机,回了条短信:“我让朋友送钱去,你在医院门口等着。”然后把那些钞票从被子里拽出来,用破报纸卷巴卷巴,找了个买鞋的时候送的提兜装起来,看了看不大保险,就又在提兜里塞上几张报纸做为掩护。那触摸屏手机也塞在裤兜里带上,路上有事好再发短信和他二哥联系。好了,就这么着吧。小偷戴上墨镜上路了。
出门看天,天阴沉沉的,风冷飕飕的,看样子要下雨。小偷生怕去晚了耽误了老太太的手术,就没回头拿伞,想着走快点应该能在下雨之前赶回来。
中心医院不算近。小偷不喜欢大白天上街,但想起那个病危的老太太,他只好硬着头皮一头钻进了热闹的街市。一进人群,立刻感到有无数双眼睛向他瞄过来,弄得小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偷不停地对自己说,我是去做好事的,我不亏心。他吃力地昂着头,一路急匆匆地连走带跑,大冷的天直弄得背上出了汗,中心医院的大门终于在眼前了。
大门口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运动装,也戴着墨镜,小偷透过自己的墨镜和那人的墨镜,仍然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正在向自己这边逼过来。那人应该就是强子的二哥了。小偷把台词在心里排练了一遍,壮了壮胆,向他走了过去。
两人面对着面,一副墨镜盯着另一幅墨镜,直盯得小偷不能直视,只敢望着那人的鼻子。小偷背上的汗水还没干,一阵冷风钻进衣领,小偷打了个冷战。他想强装淡定,声音却微微颤抖起来——
“那个……你就是……就是强子的二哥吧?”
那人“嗯”了一声。
那人不慌不忙,怎么看也不像是着急给母亲治病的人。倒是小偷先等不及了:“那个,强子让我给你送来的钱,你拿着。”说着把提兜递了过去。
那人伸手接过,小偷总算舒了口气,转身刚要走,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已经围过来了五六个人。
小偷畏缩着,侧身想从人缝里挤过去。那戴墨镜的忽然说:“你就这么走了?”
小偷一怔:“啊?哦,那什么,我走了,你快给你妈交手术费去吧……”
“你妈才他妈要做手术。你偷的我手机呢?手机还我!”
那人说着把墨镜一摘,小偷看清楚了,原来根本不是什么二哥,那人就是昨天那个男的。
小偷傻了。小偷本来还以为自己来救人命自己多善良,原来自己整个儿就是一傻帽来自投罗网的。小偷想,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太笨,他妈要是真快病死了,他哥还不赶紧打电话?还有时间写出那么长一条短信?
“手机还我!”那人吼道。那五六个人也随声向小偷靠拢过来。
当小偷乖乖地把手机递到那人手里的时候,后脑勺猛地感到一阵剧痛,一转头,面门上又狠狠地挨了几拳,打得墨镜都远远地飞了出去。小偷抱着头跌倒在地,几个人把这个善良的贼围在中间,一个个紧咬着牙把拳脚狠命地向小偷全身招呼着。小偷在头晕目眩中看见自己的血滴在地上,粘在他们的皮鞋和拳头上……
小偷醒过来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他使劲撑开被打肿的眼皮,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身边聚集了一大群围观的看客。有人说:“走吧走吧,都醒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吧,要下雨了……”
人群散了。小偷浑身疼痛,很久才试着爬了起来。他吃力地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一瘸一拐地往回挪去。冷风吹过,乌云把天空盖得更加严实,雨就要来了。
手机响了。小偷从裤兜里摸出自己的手机——还好没被打烂——是姑娘打来的电话:“喂,小帅哥,不好意思哈,刚才手机没电了没看到短信。你要买房啦?你真讨厌老是遮遮掩掩的,我还以为你连房都不打算买就要娶我过门呢。你怎么不说话啊?咱们在哪儿见面啊?”
一滴凉水落在小偷左脸的伤口上,一阵火辣辣的痛。紧接着又是一滴,又是两滴。大雨,终于下起来了,哗啦啦,哗啦啦,像在嘲笑,像在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