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名字,叫做运莲。很甜美的名字,可惜她的一生,却命运多舛,堪比黄连。
外婆三岁时失去母亲,五岁时父亲又撒手西去。不过是现在孩子上幼儿园的年纪,她却寄人篱下,虽然在自己的叔叔家,却一样吃馊的喝冷的,承担着繁重的家务。没有任何人的关爱,象野草一样的生命也顽强地成长了二十个年轮。
正是豆蔻年纪,偶尔的一个机会,她遇到了我的外公。外公此时刚刚丧妻,膝下还有一个二岁的嗷嗷待哺的小儿,即便是这样,外婆毅然一反往日的柔顺,不顾劝阻,嫁给了我的外公,做了续弦。顺便提一下我的外公,我外公虽然出身贫寒,但自己上进努力,在区政府上班,后来官至区书记。我外公年轻时确实可以称得上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而且能讲会道,人才口才俱是了得,现在老家一带的老人们提起外公来还是赞不绝口。外婆这棵野百合,终于迎来了她的春天。
外婆对外公的感情,据我这个做后辈的人来看,确实是爱情,她爱他,爱他的人,爱他的才,这种爱蚀心刻骨,愈老弥坚。但是,外公对外婆,却是更看重她的善良贤淑,持家过日子是把好手,要说多余的感情,只怕没有多少。有人说过,爱情是场战争,付出多的人,总是受伤害越多。套用张爱玲的话说,喜欢了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
结婚以后,外婆相夫教子,对待继子视如己出,深怕别人说她是后娘的心,对继子甚至有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溺爱。接着,外婆有了自己的孩子,只是那个孩子很快就夭亡了,并且,接二连三,下面四个孩子都这样。这自然是因为当时的医疗条件太差,可是那个时候,乡村里迷信思想相当浓厚,人们都说,这是讨债鬼来讨债的,外婆连接失子,已是悲痛万分,这样的传言,又让她在悲痛中添了巨大的惶恐,没有父母的护持,姐妹的安慰,丈夫总是忙忙碌碌,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一个刚刚做母亲又失去孩子的女子,就这样煎熬着。直到27岁那年,生下我的母亲,她一生中唯一的女儿。
女儿渐渐长大,有了出息,外婆的苦日子总算有了盼头。这期间,我的舅舅,她的继子,结婚,成家,生孩子。外婆恪尽一个做母亲,做婆婆的本分,帮舅舅带大五个孩子,帮他料理家务,之外,还每年独力养一头大猪,许多鸡鸭。年底,牲口卖了,钱全部交给舅舅,她连一双袜子都不买。那时的生活是清苦的,可四里八乡都知道她贤淑的名声。
孩子们都大了,外公也退休了,镇里给他一间房养老。外婆跟他来到镇上,虽然一样要洗衣做饭,可是比起在农村时的生活,已是好太多了。外公干了一辈子领导,颐指气使惯了,他把这种官僚作风也带到家里,他对外婆的态度,始终是严肃的,甚至是严厉,象对孩子一样,做错了事,一样要骂的。家里所有人都怕他,除了他的女儿,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甚肖其父,无论是俊俏的相貌还是火爆的脾气。母亲最看不得外公训斥外婆,每每挺身而出,与外公拍桌对吼,几次三番,外公对外婆的态度终于好了许多,至少在人前会给她留几分面子。这一段时间,在外婆漫长而痛苦的一生里,是最甜蜜的回忆。
我的母亲是极孝顺的。她属牛,算命的常说,外婆此生靠拽牛尾巴才能过好日子。可惜,牛尾巴拽不了多长时间,我的母亲,外婆唯一的孩子,在52岁就去世了。这对我来说,固然是人生的重大打击,可对于已经步入古稀的外婆来说,这种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按照外公的意思,母亲葬在舅舅家旁边的小竹林边,外公外婆也回到了农村舅舅家。外婆日日拄着拐棍,爬到她女儿的坟边,与她絮絮叨叨说话,潜意识里,她排斥死这种说法,她固执地想,她的女儿是睡着了,只是从此不再醒来。她日日去爬那个山坡,我们怕她跌倒,都劝她别去,她表现出少有的执拗:“你们没听见我丫头在喊我吗?那是我的心头肉呀。真要跌倒了,就往泥里歪歪呗!”我知道,她已经丧失了生的乐趣。生无可恋,死又何惧?
外婆终于还是跌倒了,右腿骨折,我们把她送到医院拍片子,治疗。外公表现出少有的沉默,大约三天后,没有人跟我打招呼,外公指挥人把外婆从医院抬回了家,说是找什么土专家,说句不好听的,就是等死了。我郁闷之极,又无计可施。只能每个周末奔波在崎岖的山路,去看看她。
外婆这段日子所受的罪我简直不敢回忆。她的伤腿疼的厉害,以致不能翻身挪动,她从跌倒被扶上床的那一刻,就仰面平躺着,这样一个姿势,保持了四个月,直到死。而且,她还是严重的驼背。四个月呀!一个姿势!换成别人,一夜怕都要憋屈死了。大小便是不能自理了,在床中间挖了个大洞。极酷寒的冬天,风从洞里直钻进去,打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她已经麻木了。不去看她,我痛苦;去看她,看她受罪,我更痛苦。更可怕的是,她不能再起床,哪怕是去看看死去的女儿。人们要忙于自己的生活,除了吃饭的时间,房子里静悄悄的看不到别人。精神上的寂寞和身体上苦痛终于让这个可怜的老人崩溃,她渐渐开始说胡话,人们都说她神经了。即使有人偶尔去看她,她也是胡言乱语,只有在提到我的时候,她会出现短暂的清醒。她总是拉着人絮絮地说:“求你们以后多照应我这个可怜的孙女,她是没娘的孩子,你们就当多生了一个吧。”我在旁边听得又心酸又委屈,我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可我实在不忍心打断她的话,外婆,在这个世界挣扎这些日子,也许就是实在放心不下我啊。她的一颗做母亲的心,完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看着她如风中残烛,慢慢熬尽了油。在这点上,我对外公是有颇多怨言的,也许他有许多顾虑和想法,可无论如何,对于一个幼年失祜,晚来丧子,并且为他和他的家人奉献了一生的可怜女人来说,我的外公,他实在是太绝情太绝情了!
外婆是死在正月初九的。过年时,她就快不行了,正月初四,接到淮北老家的信,说我奶奶过世了,我们只有赶过去,我祈祷外婆要等我回来。等我初八晚上马不停蹄赶回来时,她已经进入弥留之际,额头发光,老人说,天眼都开了,可她就是辗转不肯咽气,一直等到我回来。我踉跄着跪在她床边,看着她煎熬的样子,心如刀扎,我对她哽咽:“不是我不留你,你实在是罪受够了,别担心我,我会好好的,你---走吧。”我清楚地看见已昏迷几天的外婆缓缓地转过头来,浑浊的眼里迸出一丝光亮,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四周哭声骤起,我喃喃地说:“走吧,你终于解脱了。”
外婆的坟葬在我母亲的坟上头,不过10米远,她们母女终于团聚了,从此不再分开。冬日阳光照在坟头,我依稀看到年轻的运莲,梳着乌黑及腰的大辫子,端着洗衣盆,亭亭站在绿竹林边,笑吟吟地望着我。
佛家一直宣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不明白,外婆德心仁厚,功德圆满,却为何这一生如此孤苦无依?后来偶听一位高僧说:此生只为历劫,只为轮回。我恍然,外婆,如果是这样,下一世,你一定会投生在好人家,父母疼爱,金玉满堂,得享高寿,儿孙绕膝。纵然我无缘再做你的孙女,我依然用最虔诚的心祈祷,祈祷你来世能拥有对你不离不弃的爱情,拥有能为你养老送终的亲情。
蒋氏运莲,渐渐地湮灭在蒋家幽深的祠堂里,湮灭在蒋氏宗谱的故纸堆里,以后的光阴,除了我,谁还会想起你,江南那朵亭亭的出水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