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是在青峰宝洞。
两蛇面面相觑,并无煌煌人世同类相见的欣喜。
她端平了剑,挑着喜帕看他:“青蛇仙翁,看你是我本族不欲和你纠缠,你……我且问你为何要强娶?”
“没娶过,便想娶一个试试看。” 他摸摸头发,拿过喜帕捏成一团,塞在怀里。
她果然恼羞成怒的逼近身来:“世间婚缘,一是有缘,二是心甘情愿。你这般……”
他拂上她的下巴,低眉看她: “你看你这小白蛇说起话来也像书筒倒豆子,今日你偏偏要从我站的山头路过,这不是有缘?”
“我此番入世为了报恩,因果并非系你,莫作纠缠。”
他撤剑看她,试试说些好话来哄:“因果?小白蛇,你我结成终生伴侣,一同修真养性,求得正果,岂不美哉?”
打架,修为居然差了一千年。
见她敛眉化形,素衣脱尘,模样好骗,他索性跪地作深情状:“多谢姐姐不杀之恩,这片地界我最是熟悉,我愿意与你作伴,助你报恩得果。”
她愣了一下,喃喃开口:“青蛇仙翁,你我阴阳有别,怎能一路同行?”
不等她说完,他已旋身化作一个女子,青衣媚眼,柔柔地唤了声”姐姐“。
“若……若是青蛇仙翁真的诚心向善,可……可与我一同修行。”
他乖顺地点点头,果然是仙家座下的善蛇,不懂得半点人心诡辩。
晴空万里的大西湖,捏一条画舫游湖采荷。
剥了颗莲子喂到她嘴里,她也会剥了颗还回来,他弯起眼睛接了噙在嘴里,柔声唤了一声姐姐,她亦轻声应了。
做了姐妹,果然与她前嫌尽弃,除过前几日无话不谈的便利,还能时刻相伴,无比亲密。伴在她身边,随她黑夜白昼,守得她还了恩,就算不成夫妻,至少还是个亲人。
这人世间的亲情没成想也会这般有趣。
他伸了个懒腰,刚想化出尾巴,便望到有个通晓天命的和尚踏水而来,隔着莲池喊话:“白素贞,你千年道行来之不易,为何要与这青蛇妖自碍修行?”
青蛇妖。他知晓如今自己只是个百年真妖,比不得她千年修为,不过她再修也是条蛇,而他可是要修出角来飞身成蛟的。
她挨身给和尚拜了拜,护到了自己身前道:“小青已经改邪归正,且此番我下山报恩寻人,还得靠她帮忙。”
知道她会护他,他躲在她身后,双手舀起手帕掩唇作惊惧状,心里却是偷偷笑的:尽心帮你寻人,不过是你许了我,待你报恩后便与我千百年同修仙班罢了。
这和尚名唤法海,如此苦口婆心,定是要渡什么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此等妙事,才是真真的百年不遇。
他这条小青蛇或许也在这机缘里头。
湖水平荷,作上一场雨事,便寻到因果。
看众人都在四散躲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在屋檐下挤作一团。有个书生躲了进去,碰到湿衣的少女又大惊失色的退了出来,被大雨浇了个透。
他站在画舫上看凡人惊惧慌乱,笑得差点化出原形。
她起身扶住站不稳的他,道:“小青啊,别闹了,与我一同把这位公子迎过来躲躲雨吧。”
“姐姐,你要寻的呆子来了,你还是自己去吧。”他实在笑得无力,索性一头栽进湖水,化作原身。
饮了几大口西湖莲水,十分酣畅得意。想来虺五百年化蛟龙,千年化龙,再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这蛇果然还是要先修成蛟才是正道。若是再成了应龙,兴云作雨,该是多么威风漂亮。
想到这小白蛇,早得机缘成了半蛇仙,修得居然是个人身。白衣绸缎,明眸善睐,身段气质也算是举世无双的佳人,只是……
只是配了许仙这个呆子有些可惜。他骤然没了游湖的兴致,便探出水去看她。她与那呆子竟隔了半条船远站着搭话。
他绕过船尾,突然想附这书生的身去捉弄一下她。捏了一个诀,才要欺身靠近突然一阵红光大盛,竟然将他拍入水中。
天上一声隐雷,是个警告。
此遇,竟是个命劫。
他站在大雨里仔细打量了姓许的一番,福泽厚到仙班咫尺,若是此番修行是为许仙添福该是难得的大功劳。
许仙,真是天生福满之人,合该两条蛇用修行千年的命来为他铺这功德之路。
有了美遇,才子佳人成就一段旷世良缘,话本子上都这么写。
报恩,原来她说的世间因果竟是与那恩人结为夫妻。
人之寿命不过短短三五光阴,他倒可来日方长,听到许仙要与小白蛇办喜宴,心中竟是欣喜。
所谓喜宴,人与蛇既然有了良缘,那便都喜笑颜开,往后的日子过得真如家人般和乐融融。她早起梳妆,缝补扫洗,做人倒比做蛇还像了。
他看她眉眼柔和,替姓许的添菜热茶,与自己为她平日做的并无二致。有些想不透为何她做便是有缘,称得上因果。
这小白蛇从骊山老母修行,有着通天彻地之能,怎么报起救命之恩也只操心这饭菜咸淡,夜裘薄暖,难不成这夫妻之情才是世间最难?
他做人久了实在无什么意思,晨起夜眠,不晓天机只随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这些吃喝冷暖的无聊事,姓许的一个也可,还要一条蛇陪他做什么。
想不透他便也去试,寻了个邻街时常帮扶他的傻人,夜晚便约了他相会,听他唤自己“娘子”,虚情假意来得相当轻易。
人妖无故纠缠,那傻人又没姓许的福厚,不过几日便缠绵病榻,一得了忘情水便痛快仰头,咕咚喝下去后眼里再没他的幻化的这青衣皮囊,也记不起花前月下的“娘子小青”。
这人间也确实有些意思。
凡人弱不禁风,稍不留神便病了伤了,但世间它物凡是有修为的大多要修得人身,为的是逃脱天敌。
可人也抵不过天命不是。
端午,驱虫蛇。
上天明示,这番因果到了要断的时候。
他左右告了辞躲进深山老巢,除过担忧,心尖仍是发颤。方才那法海提着个簸箩路过他身边,曾回身睨了自己一眼。小白蛇虽说她有千年道行,此时也绝不是糊涂的时候。
盘在树杈上几番思忖,好不容易等到日落,他便化风乘云去寻她。
众人闹歌,雄黄烈气冲天,他一路行来竟然无法化出人身,只得自云中跌向许仙家的池塘。
她似乎感觉到他,刚落入水中,她便提着灯从走廊追了出来。
他勉强化作人身,趴在池边看她,水打湿了眉眼,着实狼狈的开口:“小白蛇,还撑得住吗?”。
她跪坐下来,也不计较他没正经唤她“姐姐”,取了手帕擦去他眼睫上悬着的水珠,她没想到他竟来了,模样有些嗔怪,也有些心安。
“娘子,我将你的酒端过来了。”许仙打着酒嗝也走了过来,见到他泡在水中,笑出声来:“咦?小青回来了?”
“谢谢相公”她回身接过酒杯,面上柔柔的笑着,手却在颤抖。
看她这垂泪欲哭的模样,他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酒杯便被他劈手夺过,他道:“许官人,我这一路赶回来,口渴的厉害。”
喝了雄黄酒下去,就像是口中吞了一团火,从五脏六腑一路烧到了尾巴尖。
“啪嗒”他听到心肝碎掉的声响。
他想,自己要替着小白蛇死了。还在难过的瞬间身体突然腾空了。他望向身形越来越小的白素贞,心里禁不住的悲戚。
她却未曾看他,向前一步抱住了倒下的许仙。他头昏脑胀的倒下才发现自己只是化做了原身。
心肝碎掉的是许仙。
他吐了口诀化作人形,见她抱着那死人双目垂泪,心中还是有欣喜。他想,他把姓许的吓死了,报恩之行竟终于要结束了。
他靠近她,擦去她的眼泪。
“青儿,我竟再不能见他了。”她只落泪叹息,并不看他。
他也不作多想,该是这小白蛇比自己多修了一千年,爱与恨都真切些。爱与不爱,都不如做蛇痛快。
但许仙这福星,堪堪是个绝佳的命格。
采仙草续命增寿,合该他与她做这盗药大逆之事来铺这许福星的登仙梯。也好,昆仑山一去,她可还了许仙的前世之恩。
许仙这一死一生,如同渡了天劫脱胎洗髓。还有人妖痴缠损了的福元,借这灵芝也齐齐补了回来。
此番人世修行,他这条小青蛇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却是实实在在的局外人。
突然有个变数,也居然让他措不及防。
她竟瞒天过海,用千年修为在腹中结成凡胎。 蛇如何能生出个人来,她便做了法术借了一子在腹中,为腹中之子再修肉身。
此法尽毁千年修为不说,单是那腹中妖元被吞的绞痛便令她夜夜悲戚。许仙复活当时,他便问她何时走,她皱眉不语,眼中藏着心思。
此刻得知她擅毁修为,留恋红尘,他真怪这小白蛇在人间呆久了也学会了人的欲念贪图,出尔反尔。
他一时气急,心下也赌气,便踩风化形回到青峰洞。想来自己在洞中修行百年,地下龙泉澄澈,他望够了西湖美景,也想去其中畅游一番,转而修蛟,术法根基与她不同,不然怎会不能解她因果。
洞口遇新魂,看他过来对方顿时笑逐颜开的唤他。他歪头想了想,正是曾施法救活的一位大娘,便开口应声。
“此次是专程来感谢青君您让我过了端午再走,无了牵绊。诶呀,真是……”
他心中突然一动,便问:“那大娘你可在地府见到许大夫了?”
“啊!许大夫可是要成仙的,此番同走黄泉路,进的可不是一座殿。”
前后打探了一番。才知许仙去了一趟地府,窥得天命,此番回来是为斩断因果,渡过情劫,等一个登仙的机缘罢了。
怎料她却突然生变,结了凡胎生生给许仙织下红尘,妄图再留他十月使他改变心意。
道是这世间的妖怪都是人间的话本子看多了,竟然也会信一句酸人写的“只羡鸳鸯不羡仙”。
十月甚短,于他日夜修行不过须臾光阴。
万般思虑下,他终于去了金山寺找法海,却遇到许仙。
“小青,我已想好,娘子她生下孩子后,我便以命相救,不会害她形神俱灭。” 许仙到底是个善良的凡人,只觉此蛇对他情深,心中果然不忍。
他摸了摸额头隐角,这许仙还没当上神仙就想给个妖怪改命,确实是个善人。
回到许府,她只孤身守在房里,听到他叩门声,便立刻起身开了门,他下意识去捉她的脉,触到瞬时冷汗贴身。
她竟然成了。
千年修行毁剩毫厘,他真真想不通做人到底有什么好的。
她捧着肚子,看到他来,眼里竟然是噙着泪的:“小青啊,相公他好几天没有回来了。”
“许仙他在金山寺,与那法海……”
她一时惊急,不等他说完,便赶忙催他化形去追。
他腾空化成蛇身,立在湖中,让她攀在自己的额角上,此番场景,他在梦中也见过几回。
梦里,千年后,她化作九天素仙,也是如这般攀着他的额角,他修行成蛟可带她呼风唤雨,看遍四海,世间最是逍遥为神仙,有什么比做神仙更好?
想到世间大事不过一场成全,也罢,没试过成全,试一试也无妨。
待到了金山寺,寺外和尚护法,竟不让他靠近分毫: “蛇妖,莫要再逆天意。”
他也不想再逆天意,只是她实在哭的令他不安。无奈接下她的泪来,挥起云雨,翻手再将她悲戚呼唤化作雷声盖过寺庙木鱼经咒,姓许的果然挣扎着要站起身来。
到了卯时,金光大胜,他法力减弱正要速战速决,想先迎了许仙过来。
头顶一声惨唤,她此刻竟要生子。
他真怕湖水澈凉,会让她遭罪。回头欲飞去洞府,那法海却布下无边袈裟赶来阻他。他撤了法术,化成人形正要解释。
突然一声雷鸣,河水暴涨,灌进金山寺里,转眼没了身遭庙宇。
事到如今,他也是不由感慨一句,许仙当真是天定的好命格。
许仙这才要发宏愿舍命救她,便有文曲星君下凡历劫,正好托了白蛇的胎。此刻胎儿应雷而出,仙元碰了千年的妖元,异相洪灾降世,累得凡人来抵这因果。
“小青,你看,我生的是个人啊。”她睁眼看他,托着个啼哭的婴孩。
法海抱走啼哭不止文曲星,他捞起浑身湿冷的她,心疼不已。妖身托出神胎,从肉壳子到心全都裂了,他也顾不上许仙说什么,立即吐了自己的百年修为给她。
看她面色惨白,想到世间再无容她之地,也只能央求法海,能将她藏于雷峰塔底,盼真如许仙所说佛门还能保她。
待出了塔门,退到湖边他脱力翻入水中,洪水咸腥,才真真觉得这原来是她眼泪的味道。
青峰洞。
还是他的山头,如今连百年的修为都没了,想要再修得人身还得几番周折。他以前自然是有一副人身的,高大倜傥,面目也十分好看,只是难舍尖牙竖瞳,倒也算是个有些异相美男子罢。
如今毁了再修,他却满心都是那曾幻化过的青衣女子。只是,雄蛇修个女身,实在难上加难。
一觉醒来,竟过了十八年。拜托刚修了人身的小妖寻了背篓带着自己去雷锋塔看她。
听闻许仙也未登仙,只发宏愿守在塔前为她渡化。善人果然是善人,神仙不做,反倒要去还个妖怪的情。
他在背篓里翻了个身,看着金塔立在青天白日如此孤寂,怎么也想不起为何自己没能留下陪她。罢了,不过也仅是百年,那许仙能守,他又如何等不起。
他以前听法海讲“红尘色相,皆是虚妄”,便想:何必要修人身,怎么就没谁关心过妖怪输不输得起。真不如只做蛇便好了,夏匿冬眠,遇不到白素贞、也经不过爱恨情仇。
文曲星辅国治世,亲跪雷峰塔,叩拜蛇母。听闻她终于了悟天命,与许仙同走登仙梯,进的也不是一个殿。
想来与她最后一次见,是在雷峰塔下。
不然还想再问问她:“你总说人间有情,难道妖就无情吗?姐妹相处的这许多年不是情吗?你当我做什么?”
修行闲来,他也仔细想了一番,这命格写的凡尘本子果然有趣,取得名字相当有深意。
许仙,果然许他做了神仙,这一世成仙之路如此顺当。
白素贞,纯以素,贞玉为心,万千条蛇里只有这么一蛇心甘情愿做劫数。
小青,呵,这是个什么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