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美酒千人干,纵是一醉连城也寒酸。」你一句,我记它许多年。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一阵带着湿意的风吹了进来,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好冷……
明明已经入春了,天气却一点也没有回暖,看着案头的奏折,我有些心不在焉。
“来人!”
“陛下。”
“去给朕取一坛酒来!”
“回陛下,可是要那玉堂春?”
“嗯……”
晶莹剔透的酒液,顺着喉管一路往下,流入胃中,灼烧着我早已脆弱不堪的胃。
那句「千金美酒千人干,纵是一醉连城也寒酸」,久久萦绕于我耳畔,空空荡荡,绵绵不绝。
你这句话,我记了太多年……
棠红棣雪芳节满,开你旧时窖,与你二人把盏,劝你赏些薄面。一室金碧流转,满庭朱白迷乱,堪堪灼杀人眼。抬手遣尽管弦,独享着脉脉风月闲,问你可喜欢?
“主子,可莫要上前!现在这世道,乱着呢!”
“阮玲,这大雪天的,这孩子若是还在这雪地里躺着,怕是要冻坏了!快!带他回府!”
“主子……”
迷糊中,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这冰天雪地的,不只是哪路富贵人,在论着我的生死。
再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床上,身上盖着锦被,屋子里燃着暖炉。这突如其来的温暖,竟让我恍若隔世。
我微微侧过头,你正在案前写着什么,突然,你抬头看向我,愣了片刻,旋即一笑。
“醒了?”
“你是谁?”
你似乎并不在意我的答非所问,笑着说道:“顾少卿。”
顾少卿!你竟是景王顾少卿!这是天意,还是巧合?
“你呢?你是谁家的小公子?竟落魄至此。”
“呵呵……哪是什么小公子,平民百姓罢了,逃难至此,承蒙景王殿下出手相救,陆远……陆远不胜感激!”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试图从床上下来行礼。
“无需多礼,好生养伤吧。”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可天气还是有些微凉。由于在雪地里躺了太久,我落下了一身寒疾,在这春日里,也不得不在屋子里燃着暖炉。
“殿下,今日花朝节,可是要开酒窖,宴请宾客?”我盘腿坐在暖炉边,笑看着正在案前题字的你。
你没有抬头,却说了一句,让我永生难忘的话:“千金美酒千人干,纵是一醉连城也寒酸。”
我微微愣住,随后笑道:“那殿下,可愿赏些薄面,与我二人把盏。”
你突然停了手中的笔,我有些心虚,片刻后,你才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金碧辉煌的大殿,朱白迷乱,杯盘狼藉,这样醒目的颜色,灼伤了我的双眼。
我抬手遣尽管弦,国破时的场景历历在目,我强忍悲痛,问你:“独享这脉脉风月闲,殿下可喜欢?”
你没有回答我,只是递来了一杯“玉堂春”。
殿外的棠棣花,开了满树,微风吹来,落了一地……
酒是絮絮针上绵,醉渐浓时不知深与浅,才教杀意悄悄藏了尖。
世人对景王殿下的认知,始终都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可他们永远也不知道,你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有着怎样一颗狡黠而又狠毒的七窍玲珑心。
但我却知道,因为当年,彦国被玄国所灭,背后出谋划策下令屠城的人,正是当今的玄国七皇子——景王顾少卿!
我不知道你是否知晓我的身份,更不知道你当年救我是出于何种目的,我只知道,我对你的恨意,从未改变!
“阿远,这玉堂春,可还对你胃口?”
突如其来的思绪,被你打断,我这才意识到,我差点失态,心虚答道:“琼浆玉液,甚是可口!”
“如此便好。”你意味深长的收回目光。
忽而,放下酒盏,站起身,走至窗前,关上了撑开的窗户,转身朝我说道:“坐进来些,窗口风大,你身有寒疾,可疏忽不得!”
我微微一怔,你几近动摇了我的念头。
酒意正浓,不知深浅,那藏了尖的杀意,你竟丝毫未曾察觉。
棠红棣雪春夕苑,对饮趁花繁,你说不吝江山抵给我作酒钱。一霎东风落瓣,封喉声如花绽,明月来得姗姗。我浇余酒洗剑,独留你春宵好梦间,与一地残艳。
岁月如斯,三载韶华,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玄明三十六年,皇帝病危,太子下落不明,满朝风雨,而你却岿然不动,仿佛你真的只是一个闲散的王爷。
但我却知道,你那假山底下的地牢里,关的正是当今太子——顾少鸿。
“阿远,伤可好些了?”在点着昏黄油灯的屋子里,你从背光处走了出来。
“无妨……”
“是孤的错,明知你有寒疾,还让你在这冬末之际去抓顾少鸿……”
“殿下救了陆远的命!”
“唉~真不知道,当年教你武功是对还是错……”
这些年,你的权力大到可以只手遮天,我帮你杀的人,还少吗?放心吧,用不了多久了……你……会知道的……
不日,传来消息,皇帝驾崩,太子被奸人所杀,景王临危受命,扛起这一国之君的重任。
又一年春末,正值棠棣花开得灿烂之际,你说,对饮必要趁这花繁之时。
还是景王府这个院子里种满棠棣花的的大殿。
我问你为什么不在宫里,你说,宫里戒备过于森严,不自在。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阿远,你这么喜欢喝酒,朕用这万里江山,抵给你作酒钱,可好?”
你这话,说得我一怔,旋即道:“陛下!属下不敢!”
“哈哈哈哈!瞧把你吓得,你身体不好,以后要少喝点酒,陪我喝这最后一次吧!”
我愣愣答是……
一阵东风卷来,花瓣纷纷洒洒,那刀刀封喉的声音,宛如花绽。这些年我暗自集结的彦国军队,正一步一步,涌入王城。
满城的鲜血,染红了姗姗来迟的明月。而此刻的你,喝了我下过药的酒,正流连于春宵好梦间,面对这一地残艳,我浇余酒洗剑……
剑没入你胸膛的那一刻,我看到你嘴角微微上扬,有鲜血涌出,你缓缓睁开那双清澈却不见底的黑眸。
“你……醒着?”我眉头微蹙,是我低估了你。
“阿远……”你动一下嘴,血便多涌出来一点,可你似乎很执拗,“我说了……这江山抵……给你作酒钱……现在……这可是你想要的?彦国太子……陆……远……之……”
“你……都知道了……什么时候?”
“早……早就知……道了……你……你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靠近你,你扯着我的衣领,低语了一句……
看着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双眸和微微上扬的嘴角,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主子!”
阮玲的到来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到现在我才发现,你竟屏退了里里外外所有人。
我还保持着握剑的姿势,剑尖仍未拔出。
“陆远之!你这个恩将仇报!见利忘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原来,她也知道了……
“当年我就不让主子救你!可他不听,后来我又查出你就是亡国太子陆远之,就更劝主子杀了你!当年出谋划策灭你彦国之人确是我家主子没错,但下令屠城之人却是顾少鸿,我家主子得知消息之后,更是怒不可遏,可奈何他是太子!”
阮玲很激动,哭得撕心裂肺……王府外寥寥无几的士兵,早已被我的人控制。
“主子知道你一直把他当成仇人,所以让你去抓顾少鸿,那天,你明明就已经知道了真相!”
“你现在不过是以复仇为借口来麻痹自己罢了!你想要的,一直以来都是这君临天下的权力!!”
从前,我想要复仇,可后来,我知道灭我全家,屠我满城的人不是你,但我却固执告诉自己,你是脱不了干系的,尽管你只是个军师。
可这根本不是说服我杀你的真正理由,阮玲说的没错,这生杀由断的权力,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金樽酒冷排炉暖,玉盘炙尽流席添。如此佳宴,皆需谢我恩典。朱浆白骨相映看,棠红棣雪纷纷然。恍惚见你风月前,低语如咒在耳边「我是一流人物,你至多……二流半……」
阮玲走了,留下一句话,陆远之,你等我,等我回来杀了你!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又是三载,我一手创立的棠国,繁荣昌盛,你看到了吗?顾少卿……
现在的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金樽酒冷排炉暖,玉盘炙尽流席添。如此佳宴,皆需谢我恩典!
可生逢这乱世,朱浆玉液的背后又垒起了多少白骨。
棠棣花又开了,纷纷然然,恍惚间,又见你立于风月之前,你临去前的那声低语,犹如诅咒一般萦绕耳边「我是一流人物,你至多……二流半……」
“来人,更衣!”
“陛下……可是要去棠棣陵?”
我没有说话,径直往外走去……
第一杯,谢铜板,雪里送炭,你说古来王侯生贫贱;第二杯,谢肝胆,相照无端,付命也开颜;第三杯,谢豪权,生杀由断,直把那少年心性荡个遍。你既慷慨至此,却教我如何还?
这个冰窟,是我遣人开凿出来的,而眼前这口冰棺是我亲手雕刻的。
但这些,都抵不过你给我的这一切!顾少卿,我来找你喝酒了,冰棺里是不是很冷?
我紧了紧身上的貂皮斗篷,在冰棺前盘腿而坐,取出酒,倒了三杯。
我朝着冰棺一杯杯敬着:“顾少卿,第一杯,我敬你,雪中送炭,你曾告诉过我,自古以来,王侯将相,生来就是贫贱之辈,所以,我也成了这其中之一。”
“第二杯,我还敬你,肝胆相照,付命也开颜,这应该是对我最大的讽刺吧!哈哈哈!”
“好了!最后一杯,最该感谢你,那生杀由断的豪权,确实是把我那少年心性涤荡了个遍啊!”
“呵呵……呵……顾少卿,你竟如此慷慨,却教我如何偿还?咳咳咳……咳咳……”
有液体从脸上划落,多少年了?我有多少年没有流过眼泪了……
我要卓然高立,君临万千,指掌悠悠一覆风云变;我要片语成旨,天下行传,启口无戏言;我要珠屑铺街,金粉砌殿,琉璃酒器闲来掷响玩。我要的纵然多,问谁敢笑我贪!
哐当一声!酒盏摔碎的声音,在这有些空旷的冰窟里,显得有点突兀。
“陛下!里面怎么了?奴才进来了!”
“滚!不许进来!”
“可是……”
“滚!”
洞外终于安静了。
“顾少卿!”我几近疯狂的嘶吼着,“我要卓然高立,君临万千,执掌普天之下风云变幻!”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指着冰棺继续嘶吼道:“我要片语成旨,天下行传,启口之下,君无戏言!我要珠屑铺街,金粉砌殿,琉璃酒器闲来掷响玩!”
忽然,我似乎有些力不从心,跌坐在冰棺旁,头靠在冰棺上,喃喃道:“我要的纵然很多,但是……又有谁敢笑我贪?”
“顾少卿,这冰窟之下……有一口寒潭……对不起……这是我最后一次……陪你喝酒了……”
“来人!!”
“陛下。”
“沉棺……”
注:黑体字部分为歌词,来自《棠红棣雪》
2017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