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serence
关于我们这个小家族中前几辈发生过的一些大事,或许可以称之为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总是从父母的聊天中无意得知。比如,我的小姑姑和这个家没有血缘关系,是抱养的。比如在这个世上我确实是有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姑姑,爸爸用夸张的语气形容这个女孩子“黑俏黑俏”的,十分美丽,可惜我从来没有机会一睹芳容。又比如刚刚过世的老太也不是我的亲老太,我真正的亲老太在战争的时候惨死了。
其实最后一个秘密完全不用他们说,我也心知肚明了。因为很小的时候我喊他“老太、老太……”的时候,他的棋友们喊他“老赵、赵老头……”再长大一点,我意识到“赵”和“王”是由很大差别的,我们按理来说不应该成为一家人。后来我在父母的聊天和村里人的谈话中大致拼凑出了老赵的人生遭遇。
老赵是在女老太的第一任丈夫去世后来到这个家的,当时的他瘦瘦小小,因为家里兄弟众多,实在太穷,娶不起媳妇,经人介绍,娶了当时孤儿寡母的女老太,其实算是入赘了,他比女老太小了八岁。当时我的爷爷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所以他对这个外来的人并不待见,或者说,这一辈子都没待见过,他们之间鲜有交流。老赵到了家里以后,拾起了几近荒废的一亩二分地,后来,女老太给老赵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几十年里,老赵勤勤恳恳,几乎没有离开过土地,才让一大家子七八张嘴不至于饿死,还咬着牙让爷爷读了书,学了医,尽管爷爷几十年来从来没有开口喊过他一声”。
小的时候,我是跟在老赵身后混大的,他粗糙厚实的双手会在瞬间变幻出许多神奇的小玩意儿,跟着他我也学会了几下做出一根简易鱼竿,可以瞬间将一只癞蛤蟆变成美味的鱼饵,然后和他坐在水库旁慢慢地度过一个下午。老赵钓鱼的技术明显比我高超得多,一个下午总可以在水库里钓上来几条大鱼。晚上,他一手牵着我,一手提溜着篓子,说:“丫头,晚上咱们吃红烧鱼了。”红烧鱼老赵做了几十年了,从他第一次进这个家门算起,他就学会了做鱼的各种办法,因为这是唯一可以免费得来的肉食了,几个孩子长身体需要营养,于是和老赵的烧鱼水平一起提高起来的是他的钓鱼技术。
老赵吃鱼的时候喜欢眯着眼嗦鱼腮盖,一个鱼鳃盖他可以吃半天,就着稀饭,两个鱼腮盖嗦完,他放下碗,这顿饭就饱了。他喝稀饭的时候杂乱冗长的胡须总会浸到碗里,我笑着说:“老太,你的胡子又到碗里啦”,他就会一只手揪着胡子一手拿着碗继续喝他的稀饭。“诶呀,这胡子该剃啦,下次逢集了就去剃了。”但是他的胡子一直留着,逢了多少次集也没有去剃掉。
我从来没有见过女老太,她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和她第一任丈夫相邻葬在山包上,每次老赵带我经过他俩的坟时都会说:“丫头,给他们俩磕个头吧,让他们保佑你能好好学习。”我就会乖乖地磕几个头,然后牵着老赵的手一起回家。后来我知道了,原来我们家曾经发生的每一件“大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爷爷在30多岁的时候和他的一个病人好上了,那个姑娘当时20出头,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爸爸和小叔当时已经十几岁了,爷爷却执意要走,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奶奶一直哭闹,女老太一气之下病倒了。哭着喊着对老赵说:“你说两句啊,管管他,你是他老子!哪有老子不管儿子的!”嚷多了,老赵也急了:“我算他什么老子,不是亲生的,我说的话有个屁用!”。没过了多久,女老太就走了,家里终于消停了,据说那个姑娘后来嫁了个外地人搬走了,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孩子。爸爸说他曾见过那个女孩子,长得蛮漂亮。再后来,奶奶抱养了一个女婴,家里对她视如己出,就是我现在的小姑姑。关于这段往事,全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再多提,只是我明显地感觉到爸爸和爷爷的关系总是不咸不淡。
后来有一天,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我被接到了医院里,高中的时候学习紧,一个月回家一次,在校门口看见爸爸的时候,我就觉得大事不妙了。我已经小半年没有见过老赵了,靠在病床上的老赵瘦瘦小小,其实大概很久之前老赵的背佝偻着,我十岁的时候就和他差不多高了,有的时候还可以轻易看见他光秃秃的头顶和藏在稀疏毛发下的一块块的黑褐色的老年斑。病房里站满了人,这一天,我又见到了老赵剩下的几个兄弟,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们,第一次是在几年前的秋收的时候。那个时候,老赵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一个人完成秋收的重任,所以他的几个兄弟过来帮忙。傍晚,我送饭的时候站在田埂上喊了一声:“老太”。抬起头来看我的好像是四张一模一样的脸,连皱纹的走向,眉头皱起的样子都大致相同,恍惚间让我以为是四个老赵。可是第二次见到他们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老赵和他们有很多不同,病床上的老赵如果还可以站起来的话来大概比他们矮了一个脑袋吧。老赵看到我,眼里漏出一丝惊喜,随后又挂着个脸:“把丫头叫回来干什么,高中了学习多忙,等我真的不行了,丫头你来看我一眼,就好了。”他拉过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里,不停地摩挲着,老赵的手硬邦邦的,老茧包着骨头,没有一点肉感,冰凉的。
几个星期后,老赵没有撑住,再一次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最后,大家吹吹打打把他送走了,然后葬在了女老太旁边,后来那个山包上就有了三座坟,我也再没有机会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