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台六七座 烟村四五家

      实际上我们村不只是四五家,大约有六十来户人家,最近翻看了萧红的呼兰河传,觉得写着东北老家小菜园的点点滴滴乐趣,仿佛真的把我带回到十多年前小时候,其实感受和快乐是每个人都有的,只是不是每个人都会那样深刻的表达出来。                                                    我们家是外村迁过来的,来的时候我还不记事,有印象当中我已经在这里了,我们家是我们村第一户盖上砖房的人家,那时候家里其实很穷,家里添了弟弟又被罚款了八百块钱,更是雪上加霜,一家人住在大爷家东屋,大娘是那种刁钻不讲理又欺软怕硬的人,妈妈据说怀着弟弟还得给他们家洗衣服,顶着特别大的压力妈妈执意在旁边的房场盖了全村第一间砖房,那时候叫砖瓦画,村里都这么叫。盖房子时候弟很小,黑胖黑胖得,眼睛又圆又亮,很可爱。随着泥瓦匠东跑西跑,摔倒了,胳膊掉环了 ,系着条红绳挂在脖子上,另一只胳膊就挽着我爸的脖子,整天不下来,稍微动一下就疼的直哭,哭的直冒汗。路边有开着车来村里卖瓜的小贩,家里并没有闲钱,但是还是给弟弟买了一个,弟弟吃上瓜立马就不哭了,额头上还有刚刚哭出来的细密的汗珠,胖乎乎的脸上还挂着眼泪,爸爸眼泪就下来了,并不是这瓜有多好吃,是孩子好多年都吃不上甜瓜,以至于吃上一口就忘记了胳膊的疼。爸常常愧疚于小时候我俩小时候太苦,学自行车的时候小小的我够不着自行车的大梁,就把一只腿从下边穿过自行车的大梁,歪着身子起,很累但是还挺得意,后来刚刚能骑一段的时候,车把子,车座子还有脚蹬子都摔歪了,笨拙而高兴。现在家里大车小车都可以买了,但爸最遗憾的是当初学自行车的时候没有钱给我买一辆小一点的自行车。每逢过年过节总是谈及,我却觉得没什么,那个时候每家每户都穷,在我看来并不委屈,对我来说那一段学车的羊肠小路,两边黑绿茂盛的庄稼在阳光下闪着光就是最美的风景,后来学会了每天都去来来回回骑几圈,晚饭后跟爸妈打招呼,我去溜自行车了,爸放下手中的活计打趣到,那自行车轱辘是不圆么,你总去溜。我就哈哈笑着,那时候刚刚学火烧云那篇课文,边骑自行车边观察,那些红彤彤的云朵彩懒洋洋的挂在西山上,一会像小狮子,一会像小狗,一会像,,,过一会又什么都没有了,喂猪的老头胡子变成金的了,连两只小猪也变成小金猪了。

我们搬出去后,依旧住在大娘家东边,中间有一个小角门,方便两家进出,他们家院子铺了很高的沙子,比我们家高很多,每当春季下雨我家院子总要铺几个木板进出,不然满院子的水晃亮亮的没法过人,我当时还觉得挺有趣,好像走在小桥上,一段又一段的。而他们家院子还很干净,他们家三个孩子也陆陆续续的长大了,两个儿子取了媳妇,女儿也嫁了人家,大娘总是有股子傲气,大爷虽然不识字但是情商高,和林场里领导关系都很好,还认识镇里一些领导,林场里有一些倒卖木材或者包工程的活都落在大爷手里,很是威风,对外边的人也是大手大脚,但是对自己家人却很小气,并不施舍什么,大爷很疼大娘,加上条件又好,大娘生来就有股子傲气。那时候只有他们家有彩色电视机,我去他家还个碗,或者送个剪刀什么的总在门口多停留一会,有时候看见的是足球小子,有时候是新白娘子传奇,但是不敢多停留,和小哥不熟也有点怕。回到家打开自己家电视,那时候我家电视是黑白的,右下角有个钮,拔一下打开,按下去就是关上了,上边换台的两个旋转的钮,像是两个扣子并排钉在右上边,右后边有个接受信号的伸缩棍,换了一圈频道,百无聊赖的按下按钮关上了,并不在乎是否黑白彩色,最主要的是我家没有信号,除了雪花就是雪花,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个电视是爸爸捡的或者是要的,或者是大爷家退换下来的。那时候爸爸常常跟大爷出去干活,有时候一去一整个冬天,妈带着我和弟弟在家,东北的冬天漫长的没完没了,家里没什么青菜,经常买好多最便宜的边角料猪肉,放在灶膛里熬,直到油和肉分离,猪油凝固成白色留着做菜,油滋啦就着白米饭还有咸瓜子很香很下饭。这样既不用买油也可以给单调的餐桌添个菜。过年了我记得爸和大爷一起回来,东北的冬天黑的早,爸赶着夜色回来,给我带来一套粉色的衣服,印着花蝴蝶,我美极了,觉得过年真好。可是爸并没有带回来钱,大爷没给,爸也就没问。爸哪点都好,就是一直对家族有着超乎底线的容忍,经常被大爷叫去和他家的哥哥们一起修理自家的推土机,一休就是好几天,我们自己家的地荒着,妈把我和弟弟放在地头的草堆上,我俩玩玩路边的蚂蚁,追追草里的蚂蚱,天热了就在草堆里睡着了。醒来脸上咯的都是草痕,我看看弟弟的脸,他看看我,他笑话我,我笑话他。妈伸直了腰看看家的方向,爸应该还得给大爷家修几天的车,而转身看看地,好像草又长高了一节,荒了一些。而推土机修好了赚了很多钱却不会分给爸爸丁丁点点,而下年再修车了,还会叫爸爸去,爸依旧还会去。后来长大了,发现很多家庭都这样,那个年代的父亲都有点愚孝,对家族里的亲戚都有着没有底线的容忍。那晚妈妈想着家里油也米有了,面和肉一点都没有买,一个冬天的消耗家里已经没剩下什么,就等着爸回来补充。妈想了想忍不住要发作,但是还是不敢太唐突,端个小盆说是不知道爸回来,没做饭,给他端点菜回来,一边找找合适的机会要回来过年钱。大爷喜欢吃肉,那种肥多瘦少的肉切成厚厚的一片一片的放在锅里蒸熟,一筷子夹下去两三片,沾了蒜酱,放在嘴里,感觉满嘴在流油。当晚妈要回来一些钱,我也不知道占爸付出的多少。但是我家和其他人家一样买了肉,包了饺子,贴了对联,买了冻柿子冻梨,我穿上了新衣服,新年的鞭炮声预示着这一年的谢幕,我和弟弟又长了一岁。大娘家的大嫂子嫁过来之前是很温顺的,后来说大爷做生意周转不开从大嫂子手里把结婚的彩礼借过去了,但是最后并没有打算要还的意思,大哥默不作声。后来大嫂急了,哭的痛心疾首骂着鬼神祖宗,惹得半个村子的人都过来看,大家围在一起指指点点,我当时挤在人群里看着大嫂子打了大哥,骂了叔伯家的大伯子,谁上前劝阻就骂谁。大娘嗓子哑了说不出话在一旁边哭边数落。大爷面子上挂不住便在墙角下杵着,但也只能任其发作。好像后来这个钱就给了,但是从那以后关系就不好了,大娘处处忌惮着大嫂子,再也没有曾经的威风凛凛的劲了。我也从此知道了我有个厉害的大嫂子,像小辣椒一样厉害,惹不起。

后来再大一些我就去了镇里上学,很少回家。和镇里的孩子相比总有些自卑的,所以时常想念村里,觉得那才是属于我和我属于的地方。想念家里的后园子,那一陇葱,两笼豆角,挂着水珠的西红柿和满架的黄瓜。笼头是一棵李子数和一棵沙果数,虽然吃的没有掉的多,但是每家每户都有这么两棵树。那段日子,大爷很疼我,去镇里和朋友吃饭或者谈生意,都带着我。只是为了改善一顿我的伙食。自然有很多好吃的,他们大人谈大人的,我只是负责低头吃而已,席间偶尔大爷会说我们老五家丫头学习好,大榜四百多人一直在前二十名,是学习的苗子。懂事。每逢此时我就停下筷子抬起头冲大人们笑笑。然后接着吃。大爷结完账以后剩下的零钱都会给我,十块,二十的 我美滋滋的收下,有时候剩下的菜也会带回宿舍,宿舍的同学都羡慕我,说大爷对我特别好,总是来看我。后来在大爷去世后的很多年妈也经常提起,大爷对我还是很好的,甚至比对自己的闺女都好,他觉得我有出息,给他长脸,将来也会给家族长脸。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大爷去世了,在我高三那一年,家里人怕影响我学习,不敢和我说,后来大爷快不行了了,爸才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去医院看一眼。大爷是和别人打架了,失手被人打到头,救了几天,我去的时候已经认不出来他了,头上系着好多纱布,因为头骨碎了,脸塌陷变形了,根本不是原来的样子,原来人将要离开的时候是那个样子。家族里好多人在床边,我走过去,不知道该哭或者该说些什么,因为我觉得那根本不是大爷,那张脸分明不是。后来握了握大爷的手,他已经没有知觉了,再后来被爸送出来,送上回学校的车。爸转身走的一瞬间豆大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停不下来,和满天飞舞的雪花一样大,心口沉重的喘不上气来。我哭不出声音来,但眼睛却像是被捅了窟窿一样,再也止不住,我倔强地擦去了又模糊了,擦去了又模糊了。再也看不清雾蒙蒙的天。也许只有在这一刻我才承认刚刚躺在床上的脸都变形的身体是大爷,他就怔怔的躺在那里,也许这一别就是最后一面。人真正的经历生离死别的时候便只会想起很多好的事情。虽然我总觉得他剥削我爸,可是真的遇事了还是为了爸豁出去命的。想到小时候草莓熟了总是叫我去他家后院摘草莓,吃李子。回宿舍的路上感觉自己快哭麻木了 ,一路上林林总总想了很多,这一路我经常是左手拎着水果,右手攥着找零的二十块零花钱,满身的火锅味,暖暖和和的往回走。而今我脱了外套和帽子,觉得冷一点能让自己知道怎么处理和面对这种失去,路边雪花折射着月光泛出凛冽的银光,第一次真切的感觉离开,并且再也不见。

后来家里葬了大爷,好像打了官司,感觉后来闹闹嚷嚷的发生了好多事,怕影响我学习,大家都不告诉我,自然我也是帮不上任何忙。

后来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妈说让我给大爷上坟,我去了,很平静。坟头盈盈绿草,年年常新。

上了大学以后回家的机会更少,每次回家总觉得大爷家总是越发的衰败,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当年打官司的时候好像来回也花了不少钱,回来的时候大娘整个人都神情恍惚了。大嫂子和小嫂子没有要往外拿钱的意思,转身各自回家。妈把大哥和小哥拦在了屋里,打官司来回的挑费不能让老太太自己出,你俩不拿这钱谁也别出这屋。大娘再没有了往日傲慢的精气神,一个人兀自的抹泪,这个场景常常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妈妈怀着弟弟还要给三娘家洗衣服的场景,除去了同情还有一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因果循环的感觉。大娘那么威风的人到如今孱弱的需要妈来保护,而妈此时满脸的霸道却让我觉得那么的善良。其实哥俩都不是不孝顺的人,只是大嫂子和小嫂子怕自己拿多了,不公平,索性最后谁都不提了。大哥和小哥把钱交到了妈手里,各自回家了,也都觉得这是应该的。妈把钱卷成一个厚厚卷塞到大娘毛衣里的口袋里。大娘只是坐在炕上大滴大滴的流眼泪,她的嗓子又哑了,其实就一直没有好过。神情恍惚。过年了,好像光景依旧那么暗淡,并没有因为年味而扫去很多忧伤,鞭炮阵阵,大娘常常趁着大家都不注意,悄悄走到房东头,面向大爷的坟墓的方向,悄悄的抹眼泪。

再后来大娘家的姐姐离婚了,好好的日子就因为上网聊网友,散了。后来我慢慢的明白了为什么大爷疼我胜过这个姐姐。大嫂子和小嫂子常常不和,最严重的的一次爆发,小嫂子直接割腕了,从那以后,小哥便带着嫂子去了外地生活。日子还不错。过年常常碰面,长大了反而不生疏,再也没有小时候在他家门口偷看足球小子不敢进屋的感觉。大娘自己一个人生活,时常给大哥和大嫂子看看孩子,力所能及的干点活。

今年结婚的时候去给大爷上坟了,坟头草木青葱,依旧年年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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