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中的时候,我常常去菲幺幺家过夜。
那时候他们家还没有装修,房子里还是水泥地,也没有贴瓷砖。他们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里一个更加偏僻的地方,只是比较隐蔽罢了,也不至于荒郊野岭。在小镇上可能人们人来人往,都不会发现某个地方有一扇很宽阔的隐形的大门。通过那一处过道是一条干净的马路,说它干净是因为每天早上八点不会有一辆庞大的猪车从它身上碾过。
就算猪车经过这条路,那些等着被杀的猪也运不到大城市。它们只会在越来越偏僻的小山村迷路,然后没有加油站和服务站落脚,顺便找个地方抛锚。
这条马路很宽,比起小巷子来说。但是人们就是看不见这么一个地方里面有一条马路。许多孩子在镇上住了许多年都不知道,因为他们的日常生活不需要到这偏僻的山林里来探索。
小时候我认为那条路里面的就是落后而安静的“乡下”,而路外面的就是丰富热闹的“街上”了。
这样的路不止一条。
有的可能更窄,更隐蔽,不及它的二分之一。比如我的祖母家就是。据说我刚出生时我家就是住在那里的,坐落在那一带最闭塞的一块最小的土地上。是村子里最穷困的一户人家,那是爷爷和奶奶的年代,吃树皮和野菜的年代。
可是我从未体会过这种贫困,就在娇惯中长大了。并且家在“街上”,这是爷爷奶奶的奋斗史,爷爷喝醉酒了总是拿起这件事来夸耀。
有一次我带同学去菲幺幺家玩,那时我们十一岁。她很惊讶,镇子上居然还有这么个地方,这么破,这么旧,屋里还是水泥地。我永远记得当时她那个震惊并嫌弃的眼神。那个眼神伤害到了我,因为她说我的宝贝是被吐剩下的鱼刺。
每次和妈妈吵架了我总是打开家里的小门,从院子里的小路走过去。有时候刚下完大雨,我的鞋踩得满是泥巴。大人总是问我为什么不走大路,可是我不敢走大路,一是不好悄悄从家中出走,二是我不想街上的那些邻居在我烦躁不安的时候频繁的看到我。我只想一个人静悄悄的,安全的走进我的安全地带。
那里有成群的在泥巴地里暴走的鸡,还有几大盒崭新的彩色粉笔。就是这些陪伴了我离家出走的时光,也许我远比那些没有靠山的孩子幸运——虽然这个靠山是来自妈妈的妹妹,菲幺幺。
菲幺幺名字叫小飞,妈妈的名字叫鹏。其中的寓意显而易见,也许旁人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然而这名字来自一个重男偏女的爸爸——所以大鹏展翅体现在女孩身上也不足为怪了。
菲幺幺家有四袋还珠格格的原版碟片,那个夏天我擦干净了包装袋上的灰尘。摸出第一集放进影碟机开始播放,原来小燕子是通过紫薇的那幅画误打误撞的进了皇宫的。紫薇——这个名字美的令人感到破碎。
睡觉的时候,菲幺幺和我同睡一张床。那时候我觉得,妈妈是女人,而她是孩子。
我看了她学生时代的照片,那个时候她很胖,和我一样好吃。出来打工的时候整个人才开始瘦下来,夏天的时候,我还会去他们那个厂。我喜欢那里,也是我难以忘怀的童年时光小小的一部分。我还能记起那一阵夏天的风,伴随着潮汕夏天若隐若现的热气。穿着短袖和拖鞋的我们,感到一阵舒心。大人在厂里做事,我在房子里玩菲幺幺的手机,她的qq不用密码。里面有一个叫死神之吻的人,他的声音很好听。于是每天我就偷偷和他聊天,并且聊得不亦乐乎。
那时的手机还是一个小小的按键手机,她的手机里有一个很好玩的冒险游戏,连续玩过了不同的十关以后就会奖励不同的新关卡。可是如果死了就要重新连续通过原始的十关,里面的任何一关死了以后都要重新从第一关开始玩。里面有各种天马行空的机关、暗道和秘密。我一直都好奇过了十关以后到底还有多少不一样的关卡,可是每次死亡都要重新开始。那个夏天,我只玩到了十关以后的第三关,就再也没有突破过。
那时候奶奶悄悄对我说,菲幺幺那边没什么好玩的。他们要做事,又不能带你到处去玩,暑假多呆在自己的幺幺那里,她才是你的亲幺幺,她在家没事做会带你到处去玩的。
那时候我心里激荡起一丝惊异,也许是没有想到爸爸的妹妹和妈妈的妹妹相比,原来在家族谱里面是有区别的。小地方和大城市是有区别的。
可是,我喜欢菲幺幺啊。她总是给我好吃的,给我玩手机,跟我睡觉。她是我的好朋友,我是个孩子,而幼稚的小孩子也只会肤浅的这么想。
可是,朋友。这就够了啊!
那个时候,玩一局游戏会开心的不得了。感觉自己就是游戏里的那个人,无论那个人赤手空拳还是相貌凡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触屏手机了,再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自己也有了一个。通宵达旦,但是再也没有令我开心的人和事了。生活像一颗被嚼完的口香糖,但是不能却把它吐掉,也不能咽下。于是就面无表情的继续嚼泡泡糖,时不时会再吃一个,可是泡泡糖多了,再甜的糖,都打不动我的心了。
小时候不小心吞进去了五毛钱,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可是无比平静。那一天就坐在椅子上,吃完饭就等待自己的死亡。再后来就睡着了,直到有一天在便便里看到那一枚印着菊花的五毛钱。
可是长大了,既讨厌生,又害怕死。
有一天,菲幺幺结婚了。
再后来,她生了一个儿子,现在上幼儿园。
不久前又有了一个小小的女儿。
我突然很害怕结婚这件事。
她结婚以后,那就不是菲幺幺的家了。而是,他们的家。
他们的家,是没有我的青春的。
如果宇宙之轮跳到那个位置,我还想穿着短袖和拖鞋,蹲在潮汕小小的房间里的一张大床上升级打怪,永远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