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
初见,她与他,只隔一株垂柳的距离。
万物复生,新芽初萌,柳枝婀娜多情,轻拂过她发端,她掩口浅笑,羞涩娇美。柳枝婀娜多情,轻拂过他肩头,却怎及得那女子一低头掩口浅笑的温柔?眼角眉梢的羞涩娇美,叫他沉醉莫名,骨软筋酥。
他痴痴看她,失态而浑不自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草堂中,有孩童朗朗书声,稚嫩纯真。
堂前先生,眉清目朗,长身玉立,堪堪的多情少年郎。执了卷,花落满头,一身相思两袖闲愁,在料峭春风里兀自飘摇落寞。“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再见,竟然笨拙地折一枝柳,唐突赠与佳人。
佳人愕然,旋又掩口,哑然失笑,戏一句:“先生好生有趣。”
那般面红耳赤辩白无措的模样,动了情的男子,原是相似的么?忽地就触了心尖上的柔软,生生将沉寂如水的心儿卷起涟漪层层,卷起波澜万顷。
虽然他,并不是他。
总归是容易动情的时节,她的心思,如蛰伏了一冬的虫子,感受到一丝春之气息,便活络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探出头,贪婪嗅着花花世界芬芳馥郁,渴慕着速速地羽化成蝶,飞越沧海。
素手微颤,指尖微凉。
他终于固执地紧握,不肯松开。掌心炙热,灼得她粉面绯绯,艳过春日里姹紫嫣红开遍。
指天盟誓,交颈私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男人的话,她总是轻易便当了真。
摇两竿竹棹,泛一叶轻舟,孤月皎皎,水天一色。舱中的她与他,灯下对坐,郎情妾意。
他囊中羞涩,雇了舟,却摆不起闲谈应景的瓜果点心,只两杯粗淡茶水,略略局促窘迫。
有情饮水亦可饱,于她,是一样的缠绵悱恻。她抽了空撩开帘儿,朝临水花楼上徘徊的孤影浅浅一笑。回得头来,倚了情郎身畔,叹一声:“月色这样美!”他抚了她的脸,目色痴迷,她便在这般痴迷的目色里一往无前地沉溺。
为他红袖夜添香,为他洗手煮羹汤,为他绣罗霓裳换了布衣素衫,为他濯尽铅华改了清颜淡妆。
做了他的妻,持了他的家,一生一世一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
一坛状元红,两碟家常菜,书生接过她手中的小匣,打开来,沉甸甸雪花银,立时地正色凛然:“为夫怎收得娘子如此重礼?”
她沉了脸,嗔道:“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他搂过她双肩,眼圈微红:“娘子,为夫此去,定要高中榜首,再回来正正式式风光迎娶于你,才不负了娘子情。
书生此去,负箧曳屣,路途遥遥,江南的瘦弱身抵不得西北的凛冽风,未至京师长安,人已病病怏怏,且行且停。糟的是,又遇了歹人,所携财物被洗劫一空,人亦被扔在山中自生自灭。哭天不应,嚎地不灵,他既病且惊,既惊且愤,既愤且羞,既羞且愧,不久,便寂寂地没了声息。
人离乡贱,这样举目无亲的穷书生,谁人会惦念他生死祸福呢?不过是乱葬岗上又添了一具白骨,奈何桥边又多了一缕游魂,稀里糊涂地被诓着饮了孟婆熬的好汤,哪里还忆得起前尘往事今夕何夕?
她多饮几杯,耽搁了半日,赶到时,已是迟了。掰开他紧握成拳的手,僵直掌心里,赫然是临行那日她亲手与他系在腰间的汗巾,暗红血迹,歪歪斜斜地写了: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文:鲁宗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