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主战场,朱权在朱棣和天策军的夹击下兵败如山倒,手下死的死降的降,自己仅带着几十骑杀出重围往金陵方向逃窜。朱棣却不急着追赶,下令整顿部队、打扫战场,自与姚广孝、楚君城、沈云卿及一众将领在朱权的中军主帐内饮酒庆功。
席间,沈云卿拜伏在地,谏道:“皇上,今朱权大败,宜应乘胜追击永绝后患。末将愿乞一小队人马,必活捉朱权来见。”
朱棣捋须笑道:“沈将军忠勇可嘉,朕深感欣慰。然而部队已经持续战斗一天,人困马乏,加上天黑路险,不宜用兵。现在朱权已成丧家之犬,不用多久朕必擒之,你就安心坐这等好消息吧。”
沈云卿没明白朱棣的意思,犹犹豫豫地回到了座位。这时有军士来报:“启禀皇上,帐外郑和大人请求觐见。”
朱棣霍地起身,喜道:“来得好!宣!”同时满心欢喜的,还有楚君城。得证郑和活着的那一刻,他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李亦晴这回总算是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他也不由得佩服起李亦晴的料事如神,难怪能以女子的身份当上联军盟主。
众人的目光一致地望向帐门。帷帐掀开处,郑和走了进来,对着朱棣行过君臣之礼,谢罪道:“郑和擅作主张,用皇上御赐金牌调动金吾卫、羽林卫前来救驾,请皇上责罚。”
“爱卿因变制宜,何罪之有,平身吧。”
郑和挺直身板,又奏道:“臣在来的路上,正好撞见落荒而逃的反贼朱权,将他生擒交由皇上定夺。”
朱棣龙颜大悦,问道:“吾弟安在?”
郑和侧身向帐外击掌三声,不一会儿,一阵镣铐拖动的声音响起,满脸血污的朱权被戴上了手镣脚镣,在两名武士的押解下进到帐内。他怒视朱棣,立而不跪。
“大胆,跪下!”两名武士用力压住朱权的肩膀,同时在他左右腘窝处一踹,他还是没能挺住,“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
朱棣踱到朱权面前,俯身把他打量了一番,发出一阵嘲讽的狂笑。笑声倏然止住,朱棣板起脸道:“十七弟,朕自认待你不薄,委你以京畿防务重任,你为何还要谋反?”
“呸!”朱权吐出一口血沫,“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一步,皇兄何必还在那假仁假义,我们就把话说开了吧。靖难之初,你觊觎我手头的无敌之师朵颜三卫,用不光彩的手段强夺了军权,并许我事成之后与我平分天下。登基之后,你却背弃承诺,变相将我囚于京城,表面上委我京防重任,可二十二卫的实权都牢牢掌握在你的手中,我不过是一个被架空了权力、在你眼皮底下苟活的王爷。我不甘心,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所以用了整整两年时间,费尽心机拉拢了其中两卫指挥使,为的就是等这么一次机会放手一搏!”
朱棣听他说完,气得甩手回到座位前,痛心疾首地道:“十七弟啊十七弟,世人皆夸你机敏多智,可在这件事上怎么如此糊涂!皇权,至高无上,岂容他人染指。绝情非朕本意,但自古帝王多绝情,惟有绝情才能忘情,忘情才能至公,乃是对生民的多情。龙椅之上,既可享受万人之上的权力,也要忍受绝世苍凉的寂寥。”
朱权道:“谢皇兄赐教,臣弟谨记。可是木已成舟,结局虽没能如我愿,但我也绝不后悔,只求皇兄念在昔日情分上,赐我速死!”
朱棣闭目沉思,立在原地缄默不语,空气如凝固了一般,在场之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片刻之后,朱棣突然拔出宝剑,一剑劈烂了身前的案几,决然道:“想死还不容易?朕偏要你活着,要你亲眼见证大明帝国的永乐盛世!传朕旨意,宁王朱权受奸人挑唆,铸成大错,即日起举家迁往江西南昌府,若无召见,不得擅自进京!把他带下去!”
朱权死里逃生,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兴奋的神情,低垂着头,任由武士将其搀走。朱棣想起一事,问郑和道:“可曾俘获宁王府的顾丘平?还有府军前、后卫指挥使何在?”
郑和回道:“皇上明鉴,逆贼残兵除朱权外,其余尽数被戮,没有发现以上三人。”
朱棣点点头,又将目光转向楚君城和沈云卿。楚君城起身道:“回禀皇上,据我所知,这三人都已死在交战之中。”
朱棣眉头一皱,怒道:“哼,这也太便宜他们了!来人,去把他们尸体找出来,朕要将他们曝尸示众,以儆效尤。”
楚君城心里一紧,急道:“顾丘平在与天策军的交战中,被火器营炮火击中,脑袋炸开了花,已经难以辨认。”府军后卫中被火炮炸得面目全非的多了去了,他料定朱棣不可能去一一核实。
果然,朱棣露出失望之情,无奈道:“这人作为朱权心腹,本该让他尝尽酷刑,唉……罢了,诛灭这三人九族,其余兵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全体流放云南,此事就此了结吧。”众人一齐离席,跪拜道:“皇上仁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二天天明,朱棣下令班师回京,两日后大军抵达金陵城郊。文武百官出城十里恭迎圣驾,城中百姓扶老携幼,夹道相迎,争相一睹当今天子和神秘之师天策军的风采。有好事者在人群中唾沫横飞地讲述着天策军神勇平乱的传奇故事,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各种添油加醋,直把天策军捧上了天,而作为这支军队的统帅,楚君城的名字很快传遍京城,这位本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侠客一下子成为了男人向往、少女仰慕的对象。
待朱棣鸾驾回宫之后,楚君城也随着郑和回到府邸,刚一进门,就看见梦醉伫立在照壁之前,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楚君城抢前一步,关切地问道:“梦梦,你这是怎么了?”
梦醉讪讪道:“还不是拜你的罗姨所赐。”
“哈哈,这可不能怪我,是你自己要强出头的。再说了,我离开前都提醒过你了,打不过就跑。老兄,人外有人,打架哪有一直都赢的道理,你也要学会逃跑啊。我要是像你这样放不下面子,早就一命呜呼了。”楚君城得意地道,“哎,还好我了解你的臭脾气,事后不放心,又给你找来了好多帮手,怎么样,够义气吧?”
梦醉却毫不领情,甚至还有些怨怼,道:“我正和他斗得起劲,一大群锦衣卫黑压压地冲了过来。他哪里还敢逗留,虚晃一招就跑掉了,可惜如此难得的机会就这样被你给搅黄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次他没能在百招之内杀死我,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的言语中充满了自信,显然这一战他受益匪浅。
郑和作了个揖礼,恭恭敬敬地道:“梦先生,极乐谷匆匆一别,未得空讨教,请在寒舍多盘桓几日,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因郑和也是陈文昭遴选之人,梦醉对他多了一分敬意,还礼道:“好说,好说。这两日借贵府疗伤,多有叨扰了。”
“梦先生不必客气,我家的大门永远对你们两位敞开。这两日我不在府中,下人恐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万望见谅。”
“诶,你们两个,干嘛这么分生,客套来客套去的。照我说,大家都是同生死共患难过的兄弟,有着同样的信念,倒不如结为异性兄弟,两位觉得如何?”楚君城一手搂住一个,兴冲冲地提议。
郑和不假思索附和道:“一位是武林中的绝代高手,一位是誉满京师的后起之秀,能与你们结拜,乃是郑和的荣幸。”楚君城又满心期待地看着梦醉,就怕高冷的他一个不乐意毁了这桩美事。梦醉从容平静,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嗯。”
“太好了!那就这样定了,我去张罗。”郑和难掩兴奋之情,亲自去准备祭礼。当日,三人就在内院里摆下祭品,撮土焚香祷告上天,结为金兰之义。郑和年纪最大,成了大哥,梦醉居中,楚君城自然当了三弟。三人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接下来的日子,郑和忙于协助朱棣处理朱权事件的后续事宜,楚君城则陪着梦醉在府上疗伤,梦醉一得空便悉心指点楚君城武功。郑府的管事每天都会送来一大摞请帖,或邀楚君城赴宴,或给楚君城说媒,皆是皇城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其中不乏王公贵族。出于礼数,楚君城只得一家家写信回绝,到后来回得烦了,索性称病谢客。他这一“病”可急煞了好些人,忙不迭地嘘寒问暖,送来无数的名贵药材、奇珍补品,把偌大的郑和府塞成了中药铺。
三兄弟望着堆积如山的药材,只能相视苦笑。郑和道:“三弟,你可知道,你现在绝对是金陵城第一红人,风头之盛一时无二,人人都想与你攀上交情。托你的福,我也变得炙手可热,好多人想通过我这层关系来接近你。每天一下朝,就有很多官员热情地围着我,同我称兄道弟。”
“不,他们哪是想和我攀上交情,他们想要结交的是它。”楚君城晃了晃天策剑,微笑道,“这柄剑没出名之前,在这些人的眼中不过是废铜烂铁,而我更只是无名之辈,我的生死于他们而言不值一提。随着天策剑名声大噪,再丑的外表,在他们眼里也会变成至宝而趋之若鹜。换言之,一旦我失去了天策剑,这里马上会变得门可罗雀。既是相交以利,利尽则散,我又何必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呢?人之一生无需结交太多朋友,真心的几位足矣。你说对吧,二哥?”
梦醉点点头,伸出三根手指道:“我,这个数。”
楚君城想起他所指的另外一个人,叹道:“哎,也不知道你师妹和我师兄现在怎么样了,改天定要去找他们讨杯喜酒喝。”
梦醉道:“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不日就要离开金陵,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楚君城道:“此间大事已了,陈谷主托付的任务算是完成大半,我也该回武当派向师父复命了。况且王道恂犯下弥天大罪,已不配再做武当派掌门,我必须将此事亲口告知师父,由他定夺。”
郑和有些担忧:“你这次回去,武当派内部必将掀起一番血雨腥风。二弟如若无事,可去协助三弟。”
梦醉欣然点头,可楚君城谢绝道:“多谢二位哥哥好意,只是这是武当派门户之事,我想师父和几位师叔会妥善处理的。”
郑和道:“也对,武当乃正道武林翘楚,必容不得奸人玷污门派清誉,是我多虑了,那我也可安心南下督造舰船了。”
郑和的顾虑虽然打消,可细心的楚君城发现他的眉宇间仍有愁苦之色,便追问道:“大哥,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心事?说出来让我们一起帮你想办法。”
“呵呵,还是没能逃过你的眼睛。”郑和苦涩一笑,“国家结束战争没多久,百姓尚需要休养生息、减免赋税,因此国库不够充裕,皇上调拨的钱银,只够前期建造航船、训练军士之用,后期的出海经费还有很大缺口,我正因此犯愁。”
楚君城朝梦醉看了一眼,梦醉顿时会意,去房中取来藏宝图交于郑和道:“此图是朱允炆所留,里面有一笔巨大宝藏的线索,你需的话尽管拿去,省得我保管麻烦。”
“这……”突发状况惊得郑和目瞪口呆,舌头都不灵活了。“这什么这,就说,动不动心?”楚君城兴奋地搓着手。
“看?”郑和激动之下,变得和梦醉一般惜字如金。
“看!”楚君城一把抓过卷轴,启去火漆印,将图缓缓展开,三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幅让无数人垂涎三尺的画。饶是三人素来淡泊名利,此刻心脏也狂跳不已。
“咦?”三人异口同声道。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幅寻常的水墨画,烟波浩渺的湖畔,一座高楼耸立,楼顶有人凭轩而望,尽赏面前一城山水之色。画的上方题着李白的诗句:“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和宝藏有关的线索。
楚君城道:“埋宝藏的人嘛,总会卖个关子,不会那么轻易就把藏宝地点在图上画出。我听说有些特殊材质能将字迹隐去,需要水泡或者火烤才会重新显现,要不我们试试?”
“试!”梦醉身形一闪,转眼取来一碗清水,郑和蘸取些许轻轻地涂于画上。半柱香时间过去,他们拉着画不停地变换角度看,也没发现任何端倪。
“烤!”梦醉又端来烛台,与楚君城拉着画在烛火边小心翼翼地烘烤着,可是直到上面的水全蒸干了也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楚君城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叹道:“哎,累死了,难道所有人都被那位小皇帝耍了?”
郑和摇头道:“皇家封印完好,说明图没被人掉包,应该是我们尚没破解图中的奥秘。”
三人正待进一步琢磨,突然听到脚步声,赶紧手忙脚乱地把图收好。管事在门外道:“楚公子,姚少师前来拜访,现在茶室等候。”
“国师?他怎么来了?”楚君城疑惑地看看郑和。
“国师地位尊崇,既然指名要见你,再回避就于理不合。”郑和很快给出建议。
“不错,国师方外高人,自和其他人不同,找我必有要事。大哥,你只管先做好前期准备,寻找宝藏的事就交给二哥和我,我们一定赶在你出海前将宝藏献于你作为贺礼。”
“如此就有劳二位贤弟了,郑和代表朝廷先行谢过。”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哥别和我们见外了。”楚君城摆摆手,打开房门前往茶室。
姚广孝还和上回一样,穿了一身黑色僧衣,独自品着茶,见楚君城进来,起身合十道:“贫僧道衍见过楚少侠。”楚君城连忙还礼,躬身道:“国师亲临,实在折煞小辈了,快快请坐。”
姚广孝微笑入一座,温和地说道:“听闻少侠感染了恶疾,老衲甚为挂怀,今日特来探视。可老衲观少侠身轻体健、气血充盈,没有丝病态,莫非传闻有误?”
楚君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回道:“国师在上,晚辈不敢欺瞒。实因官场上虚与委蛇的那一套晚辈做不来也不屑去做,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姚广孝颔首道:“呵呵,少侠说的老衲都懂。从少侠身上,老衲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老衲所求,是征伐天下的快感,辅佐明主成就帝王大业,对于功名从来是不屑一顾的,所以选择了功成身退,长伴青灯古佛。
来这之前,皇上曾委托老衲说服少侠留下来为朝廷效力,并许以高官厚禄。如今看来,少侠向往的还是江湖的自在逍遥,根本无意于朝堂。人各有志,老衲不愿强人所难,回头自会替你向皇上开脱。”
楚君城正在为如何向朱棣辞去天策军统领一职烦心,听姚广孝愿意帮忙,高兴道:“有国师出面,事情就好办了,多谢国师成全!”
姚广孝道:“诶,楚少侠先别忙着谢,贫僧也有一事有求于你。”
“哦?以国师之能,尚有事情需要晚辈帮忙?”楚君城略感诧异,但爽快答应下来,“国师但说无妨,只要晚辈力所能及,必尽全力。”
“北固山之战后,老衲见到了顾丘平的兵刃,一寸七分粗的精钢刀杆断成两截,断口处钝而不平,显非利器所为,老衲大胆推测是被对方用内力生生震断。而据贫僧所知,世间只有一种内功能够做到,便是借助五行之力以钝破坚的归元功。楚少侠觉得老衲的推论如何?”说到这,姚广孝饶有深意地看了楚君城一眼,脸上始终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
楚君城已被吓得冷汗直冒,心凉了一大截,他万没想到居然有人能单凭兵器上的一道痕迹而猜到事情真相。此刻他担心的并不是归元功的秘密被人知道,而是《万法归元经》背后的一系列人和事。
一旦证实了他的内功源自《万法归元经》,朝廷很容易就能顺藤摸瓜追查到朱允炆未死的事实,和朱允炆有关的人,包括郑和、梦醉还有他自己,都将被朱棣视作死敌一并铲除,陈文昭的一番苦心便付诸东流了。而眼前的姚广孝绝非易与之辈,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搪塞过去的,楚君城僵在了那里,不知该如何处置。
姚广孝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呵呵一笑道:“楚少侠不必紧张,老衲若是怀有敌意,就不会孤身前来了。北固山初见之时,老衲于少侠的呼吸吐纳间隐然觉察到一股灵动的真气流转,当时就感到十分好奇,等看到顾丘平兵刃的时候,就确定你已经达到了归元功的周流六虚之境。”
“周流六虚之境?”楚君城讶道。
姚广孝解释道:“《易经系传》里说的‘变化不居,周流六虚’,便是归元功的中阶阶段,练成者周身会有五行之气往复循环,水主润、火主焕、木主敷、金主敛、土主养。及至高阶,则晋入万物化生之境。达此境界者,已能熟练掌握五行之力,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倘若修习者天资聪慧,彻悟天地大道,则能到达终阶天人合一。那是天下所有武学修炼的究极之境,殊途而同归。古往今来,能达到这种高度的武林高手寥寥无几。”楚君城头一回听说如此玄妙的事情,不禁啧啧称奇。
“事到如今,楚少侠还不愿意坦诚相告吗?”在姚广孝如炬慧目的注视下,楚君城知道自己心中那点秘密再难遁形,只好如实交代:“国师猜想的没错,晚辈确实在机缘巧合下习得了归元功。”
姚广孝满意道:“果然如此。放心吧,老衲关注的只是《万法归元经》,至于那个人,还有背后的故事,老衲一概不问。”
“国师追查这本书既然不是为了那位故人,难不成……”楚君城欲言又止。
姚广孝会意,洒然一笑道:“呵呵,少侠莫要开贫僧玩笑。老衲行将就木之人,还去修习这等高深内功做甚?”他昂胸悠悠一叹,“秦始皇海外求药、汉武帝汉宫筑台,这两位震古烁今的帝王尚且求不到长生不老之法,老僧一介凡夫俗子又岂会不自量力。老衲只想趁着尚能喘气之时寻得此书,也好将先贤绝学流传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