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苏觅没想到自己在被告知那么大一件事后还能安然入睡,并睡到日上三竿,就像身体在刻意躲开情感的牵连,若非手机疯狂吵闹着,可能身体还要继续躲避在深沉的睡眠里。
这是一个天气美好的周末,十二月的阳光从半开的窗帘溜进来,带着冬天阳光特有的明媚和柔和,照亮了三分之一个客厅。
苏觅的姿势从昨晚起就一直保持不变,被压住的那一侧身体全麻了。他把身体摊平变成仰躺,等血流通过舒缓麻木感。他的思维能接上昨晚了。躺在地板上的手机继续闹了一会后停了,安静半分钟后又闹了起来。苏觅把手垂下去摸索着捡起来。是家里的来电。
母亲在电话里嘘着寒问着暖。既像当他尚未长大的孩子般,又似是两人感情疏远的客套——除反复的家常问候无其他可说。这样的嘘寒问暖每十天半个月便会重复一次。
电话那端有咳嗽声传来。原来父亲前几天感了风寒,又诱发了支气管炎。母亲说那都是老毛病了不碍事,每年秋冬起风都习惯性咳几下,吃点清润的就没事了,让他不用担心。然后母亲问到太阳,他说出差了要出差一个星期。母亲开始唠叨,他俩年纪越来越大但工作就越来越忙,没个头,他们现在这个阶段应是家庭排第一而非工作,倒是要赶紧考虑孩子的事了。苏觅说好好好。母亲难得放弃继续聊孩子主动转开话题,说昨晚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醒来后一直隐隐不安,总惦记着他俩。她用试探的口吻问:“你俩没什么事吧?”
苏觅不想就此问题探讨下去。是什么问题他自己尚未弄清楚,如何跟母亲说。他很快把母亲打发后,继续在沙发上躺了好一会。母亲说的话他忘了,但父亲的咳嗽声犹响耳边。开始强烈意识到双亲已开始步入风烛残年的沉重现实,而自己还没做好准备赡养天年。直到目前为止,双亲基本康健,拿自己的退休金自给自足,日子虽不富贵,但也悠然自得。尽管没能在他经济上事业上给予支持,但也绝没给他添过麻烦,更没拖他人生的后腿。苏觅突然一阵感慨一阵感激。生活至此,自己其实相当幸运,虽没能如曾立下的远大志向那样闯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作为来光宗耀祖,但也没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和坎坷。一切就那么自自然然过渡到了今天这个样子。
可是,今天这个样子就要翻天覆地了。
中年危机,这个词突然在苏觅脑中冒出。年过三十,无车无房无孩,面临离婚,家庭即将瓦解。职场上处于中层,拼着前辈挡着后辈,薪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半空闲用以加班一半空闲流于浑噩,更宏大的前景隐晦难辨远近。双亲留在老家孤独地空巢着,随着年纪增添无法躲过重大疾病的即将侵袭,一旦来袭两个家庭皆可能顷刻崩毁,甚至牵连第三个家庭。原来自己正处于一个前不够后不着的悬空状态。
苏觅想给太阳打个电话,想跟她聊聊这个话题。但太傻了,人家要跟你离婚,你找人家聊中年危机。滑稽。但他此刻真的极想听听太阳的声音,在他记忆中,她的声音非一般动听。她的声线属于柔和偏低沉的类型,但不掺夹一丝沙哑,发出的每个音节都圆润异常,像被细细打磨过之后又薄薄上了一层蜡的石头,微微发出柔润之光。说出的一句句话就如一串串上好的翡翠项链,放在手心细柔润滑直透于心,连心瓣尖都能感受到那种份无比舒畅。他的心就是那样被她勾走的。那时她大一,他大二,她的声音第一次出现在学校广播电波里时,就把他勾去直接把她堵在了广播室的门口。这成了相熟朋友圈里的一段佳话。将那把温润的声音私有后,无数日子里,每遇不快它都能抚平,所有快乐它都能润色加倍。他俩以往的岁月就是那样美好,全都带上迷人的光泽,回忆起来都像冬日两人手牵手躺在皑皑白雪上晒着暖暖的太阳般舒服。那是他俩的青春,妻子就是他的青春,是他人生中暖暖的太阳。这段青春岁月不知何时逝去了,或许从他忘记她声音的魔法那一刻起,只剩下无尽的冷淡。现在,早已黯淡的青春符号也将离他而去。
尽管不知何时起那个曾经温润无比的声音不再迷人,但他确实为它做过周详的规划,并为之努力奋斗,直至这一刻,他依然奋斗着,而规划就近在咫尺了。35岁前在市区拥有一套三房的梦想即将实现了。他不愿意太阳每天起早赶黑像沙丁鱼般在公交车或地铁上挤三四小时来回于市区市郊之间,他要看到太阳随时随地都能享受大都市精彩的魅力。虽然房价每天都飚得让人心惊胆战,但预约看楼时间已全部安排妥当,为她而设的蓝图下周末就可送呈于她面前。不管在奋斗过程中经历多大辛苦多大牺牲,可即将完成蓝图会让一切都值得。但要接受这份赠予的人却不愿再等了。苏觅感觉前面的路一下子断了,他之前一直沿着这条路向前奔跑,可现在前方轰然塌方,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他不得不在悬崖边止步,无法继续前行,回望来路也已模糊,他没了方向。
问题在哪?他从沙发坐起来。
在奋斗的来路上,他忘记了太阳。他不知道太阳去哪出差。他似乎从来不知道她去哪里出差了。以前她会告诉他她去哪里出差,不知何时起她只说去出差。而他也从来没想过要问,或许他问过,但只是随口一问,是那种还没听到答案就忘记自己所问的随意。
他俩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住在同一个房子,却越来越像两个合租的住客。他常加班,她常出差,按部就班,谁也没想过停下来——为什么要停下来?随着苏觅的回忆,往事上的灰层纷纷抖落,露出清晰轮廓和零星细节。很久以前他俩还有抱怨,抱怨后又再高兴描绘着振奋人心的蓝图,但渐渐地,他俩不再抱怨了,也不再描绘,就任由生活乱流裹夹前行。沉默地,麻醉地,逃避地,他俩告诉自己前面一切都没问题,一切都稳在正轨上,一切都不用费心就迎面而来。
强烈的饥饿感向苏觅的胃袭来,他发现正午已过。他起来洗漱做饭吃饭,动作缓慢但有条不紊,比以往任何一次做饭都显得更专心致志。过程中没有出现什么差错,做出来东西味道也能凑合。最后坐在饭桌边不紧不慢地吃着时,他尝试回忆上次两人同桌吃饭的详细影像,但什么都没有。
他吞下一口饭,叹了一口气,即使他的家庭即将分崩离析,他的身体却还准时记得要吃饭,全部做饭的要领也仍轻车驾熟,也还吃得下去且没有味同嚼蜡。他有点感慨自己身体的薄情寡义,也感叹生活分秒不停无情继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