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上了年纪,奶奶的菜开始不对胃口。时常做得皮软而肉松。就连招牌的红烧肉,也没幸免,业已油腻不堪。
我常常口不择言,说:“我的天,这肉这么油?”
奶奶一向傲娇,会说:“那你吃了干嘛,别吃了!”这是她一贯的反驳手法,整句话都是漏洞。然后作势端走盆子。
我只好忍气吞声,卧薪尝肉。毕竟我一天三顿还要巴望奶奶料理,只能不作辩论。
奶奶又说:“弄点东西把狗子吃他还晓得摇尾子,把你吃你还在这嫌好嫌丑的。”
门口正好有条狗,估计听懂了,站起来摇尾巴,摇得跟电风扇一样,舌头伸得跟皮带似的,恨不能挂到地上。
我喜欢回她:“我又没得尾子,哪样子摇给你看。”随后又夹起一块肉,冲着狗子喝道:“望什么望!你尾子摇断了也没得吃!”说罢恶狠狠得将这块,油汪汪的,又因为酱油加得太多黑乎乎的,像从机油罐子里捞出来的,五花肉送进嘴中。
恶狠狠一咬,油汁四射。
真油!我敢说光是吃这一块,一百口白饭也匀不掉这股油劲。这绝对是一盆油拌酱,彻头彻尾的黑暗料理。
记得以前,奶奶烧红烧肉了,肉还盖在锅里炖着,我就抄着筷子一把掀开锅盖,气吞山河,形同强盗。等开饭了,肉也差不多被我挑着吃完了。我想说的是,好吃到这种程度。
我想我大伯回忆起来也是这样的美味。他在广东,请人到他公寓吃饭时,红烧肉是必修菜。一张桌子大大小小的老板挤了一圈,纷纷夹一块,肉才一沾牙齿,忙不迭地叫好,唾沫横飞。“常总烧得好吃!”大伯仰天大笑,道:“开玩笑!这是祖传的!我给它取名叫常家红烧肉!”我固然觉得好吃,口感,味道,色泽,都恰到好处,却还是不如我奶奶的手笔。
其实同样一头猪,同一个牌子的酱油,同一个牌子糖跟盐,更甚至是同样的用量,在每个人的手下烧出来,总不一样。不知为何。我奶奶,大伯,我妈,我外婆,以及七大姑八大姨,一个人一个味。可能就像我造访亲戚,每户人家里都有某种气味,不能谓之香,也不能谓之臭,无伤大雅却深有存在感。比如蒙上我的双眼,一路运到他们家里,不论是谁家,稍微一闻,我就知道这是哪儿。他们烧出的红烧肉就像他们家的味道,每人独有一道风味,本没有高下可言。但我偏执于奶奶做的,这种偏执的心理无时无刻不在我体内分裂生殖,潜意识中,我便认为奶奶所做的红烧肉是天下第一。
汪曾祺写过:“小时候吃的东西都是最好吃的。”这让我想起一则经典的故事,讲的朱元璋饥寒落魄的时候喝过一碗极好喝的汤,名叫珍珠翡翠白玉汤。其实所谓珍珠只是剩饭,翡翠系剩菜,白玉只谓豆腐,汤即是残羹。残羹剩饭胡搅蛮缠,如是而已。后来他做了皇帝,对这道美味念念不忘,千方百计找回当日恩人,又做了一次。再尝的时候味同猪食。菜,没变,厨子也没变,只是朱元璋变了。世事变迁,厨子,菜,食客,但凡有一者改变,那么味道也不再从前。
所谓至上的美味,于我来说只是停留在少不更事之年吧。那时的《雷欧奥特曼》是天下第一TV剧,那时的盗版武侠是天下第一书,那时的红烧肉是天下第一菜。那些让我至今不能忘怀的体验如今难以寻觅。我看遍了PPTV里的影片,也搜遍了起点网的小说,吃遍了所有人的红烧肉,终于明白那些记忆中的感受已经随着年华一去不回。我终于切身体会到宿求着“不想长大”的人的伤感。我多想彻底清除我对味觉的记忆,返回到那段时光,不论多平凡的一道菜都能让我欲罢不能。
原来我苦苦找寻的并不只是奶奶以前做的红烧肉,而是整整那些年的生活。唯有现实倒退到那些岁月,唯有我还是当初的我,家还是当初的家,菜才会是当初的菜,才能重拾当初的味道。然而这一切都随着时光飞逝而去了。我唯有捡拾起散落一地的记忆,逐一品尝,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