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一
马富贵来了,拎着新鲜的蚕豆。马富贵说,他路过市场遇到一个卖蚕豆的认识他,非要给他装些不可。他牵心着姨姨,来看看,叫姨姨尝个鲜。马富贵说,高阳给姨姨买房,他一定支持。他给公司写了东西,说他不买这房子,谁要这套房子,与他马富贵没关系。但给姨姨买下,总比落到别人手里好些,“打断的胳膊还连着筋哩”。马富贵矮矮的身子很结实,浓眉大眼,方脸阔口,很有福相。“不管公司方面怎么说,咱们关起门还是一家人。”马富贵说,“不过,我媳妇还在公司。虽然下岗了,关系还挂在公司,毕竟还有一层联系。”他叫高阳慢慢来。母亲问起房子的手续,马富贵说:“手续,就是个房本子,公司里的人拿走了。他们说,要核实一下房子的面积。不过你放心,这个我完全可以要回来的。”高阳脑子里闪过公司退休办老刘的话:“一个手里有钱想买房子,另一个呢,不想买房想要钱。”母亲提到买房时她出的两千块钱,马富贵矢口否认,并指天发誓。
母亲说,马富贵狡猾得很,今天可能是来探听消息的。“老汉一辈子没生个儿女,马富贵是从小抱养的,可马富贵一直不知道。有一年春节,马富贵一家人到他乡下姨姨家去,马富贵的姨父酒醉后说了这事,马富贵才明白,他原来不是父母亲生。大前年父亲病重,想到自己可能活不长了,就把一千元存折交给马富贵。老汉没想到,几个月后,他又重新活过来了。他问马富贵要存折,人家不给。老汉急了。一天,马富贵刚拉上领导出门,老汉躺到汽车前,双手紧紧抱住车轮子不放,就像临死的人从魔鬼手中抢夺生命一样。魔鬼没了办法,只好答应老汉。
高阳的三爷生性慵懒,吃饭时爱和村里人一起蹲到房前晒太阳。村里人叫这种地方为“人集”。他们都习惯端着饭碗蹲在人集上谈论村里新闻、城里的趣事。三爷嫌碗里的稀饭烫手,索性坐在地上,扯起大裤裆,饭碗往裆上一蹲,鼻涕拖得老长。三婆看不过眼,吼道:“喂,老贯千,你把鼻字擤了我给你五毛钱。”人集上哄堂大笑。三爷进城买盐,叫自行车给碰倒了。三爷见是一个穿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便就势倒下抱住车轮子,装着疼痛难忍的样子。中山装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有陷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势,急忙将老大爷扶起。“对不起,老大爷,伤得重不重?我送您去医院。您坐到自行车上,我推您去吧。要紧不要紧?”三爷见人家急得掏出手帕擦着满头淋漓大汗,心里过意不去。“我看你这人蛮讲道理,又不是存心欺负庄稼老汉,医院你就不去了,你把钱给我,我自己去就行了。我也不耽搁你。”中山装如获大赦一般,急忙从皮夹子里掏出两块钱给三爷。围观的人渐渐散开,就像石子惊开水中的波纹。三爷拒绝中山装的搀扶,慢慢起身,把棉裤上的泥灰拍干净,上酒馆去了。这是那年春天的事了。到了夏天,三爷在铁路边给儿子家放驴。儿子是前几年带着媳妇和孙子分家另过的。儿子在搬运队上班,每天到火车站搬运物资,从车皮上将外地运来的物资搬下来,有煤炭、化肥等,再将梁州的大米、蔬菜、桐油、藤椅、棕箱装上火车。搬运队的活全是吃力气的,但能够挣上现钱。农民有的是气力,缺的是钱。挣了钱的儿子买了牲口,想自己跑运输挣钱。驴子在铁道边吃草,火车一拉汽笛,驴子慌了,沿路基跑了几步便上了铁道,也许叫那个喷着蒸汽扯开嗓门大吼的庞然大物给吓坏了,愣愣地站在铁道双轨间的枕木上望着火车发呆。“这个犟驴日的耍牛劲哩。”三爷过后骂驴说。火车刹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巨大的车体带着惯性把驴掀翻切割了,一截子驴腿躺在铁道边很长时间,好像在等待失落的生命重归主体。三爷抱着那截驴腿不放,大声嚷嚷着,号叫着,对着已经停下来的火车,对着从火车上走下来的惊慌的身穿制服的人。谈判没有成功。三爷似乎从惊骇和痛苦中清醒过来,他把那截发热的、似乎生命尚未完全离去的驴腿塞到制服的怀里。驴腿半截已经被露水打湿了,却没有一点血迹,就像依然长在健步行走的驴子身上一般。这肯定是驴子的愿望,可你能躲过命运的手么?人类不就是在不可抗拒的命运之神面前,在不屈不挠、永不止息的抗争中生存、繁衍、进步的么?三爷倒在铁道上,双手紧紧抓住笨拙的、谋杀了驴子的火车轮子。制服们一商量,把三爷抬上了火车。围观的村民很多,但谁也不敢上前阻拦。乖乖,火车,你懂吗?又不是大马路上的自行车。制服边走,嘴里还嚷嚷着。第二天,三爷被送了回来,是被穿蓝制服佩红领章的人送来的。婆婆说:“天上的斑鸠,地上的驴肉。”高阳也分享了三爷家煮熟的驴肉汤。多香的驴肉呀。
三爷的儿子娶了个媳妇叫新娘,新娘娘家在汉江对岸的山里。村里人传说,新婚之夜新娘不让男人沾身子,是婆婆帮着五大三粗的儿子把新娘的双手绑住,帮着儿子成了好事。
油菜花黄灿灿地开了满山遍野。生产队的育种秧田里,要派人看管抢吃稻谷种子的麻雀。青黄不接呀,雀儿们已经等不到麦子成熟了。插在秧田里的竹杆上挑着一些碎布和稻草装扮的人。麻雀很精灵,它们三五成群小心翼翼向着幌子游弋,叽叽喳喳鸣叫,挑逗着撩拨着。一切反动派都是稻草人。真理的发现已经不光是人类的专利了。看田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弹弓保护撒在田里的稻种不被这些饥饿的雀儿抢食。发射的泥丸既能伤麻雀,又不破坏土壤。高阳和新娘看守着一块被绿油油的小麦包围的秧田。春天的和风吹得人暖洋洋的,大自然焕发着躁动的春情。布谷鸟在麦田里发情般叫着。新娘贴身处没穿小衣,浑圆的奶子在鲜艳的花布衬衫里蹦跳欲出。新娘头上总是扎着条碎花布头巾。她的儿子都快上学了,但少妇特有的光鲜火焰般地燃烧着她的脸庞和身体。新娘有时带着儿子一块儿来,后村的大牛经常来纠缠。“娃儿,叫声爸爸,看这儿有五块钱哩。”大牛拿出搬运队发给他的工资叫新娘瞧着。娃儿望着大牛,像只被逗弄恼怒的狗仔,追着大牛要。大牛故意躲闪着。新娘忍不住了,帮着儿子追着,三个人便糅成一团,浪笑着。新娘红润的脸上泛着光,像喝醉了酒。大牛捏着新娘的奶子说:“我要给你喝糯米糊糊哩。”大牛一边说,一边把手往新娘的下身摸。娃儿以为大牛在欺负他妈了,张开嘴哇哇地哭。大牛撒了手。新娘一边哄着儿子一边说,她要看看江水涨了没有,她想这两天回娘家去一趟。新娘叫高阳多操个心,叫他儿子不准乱跑,免得叫狼叼走了。新娘走了,脸上怪怪的。大牛给儿子五元钱,跟着脚也走了。河边,大片的芦苇淹没了人的身影。野草丛中,布谷鸟欢叫着。芭茅高高地举着坚挺的红缨直刺天空,野花飘香,庄稼发疯似的往上蹿。
生命短促呀。
大牛是个强壮的毛头小伙子。大牛的爹在十八年前剃掉头发和胡子、眉毛,由媒人领着到江那边的山后面带回了他娘。
大牛帮新娘往自留地里运肥,从猪圈里把混合了草皮、垃圾的猪粪起出来,装上架子车拉到麦田边上,准备给夏收后的秧田施肥。粪车从高阳家的地坎通过。地里的洋芋开着白粉粉的花朵,乌油油的洋芋叶子宽大肥厚,生长旺盛。被青春的野火燃烧着情欲的男女轧过孕育着勃勃生机的庄稼,沟垄被轧平了。高阳的母亲心疼得抱住粪车的轮子,想要阻止它再次通过。疯狂的车轮从母亲的身上轧过去了。母亲哭喊着追到大牛家要讨个公道。院子里围满了村里的人,却没有一个出来说话。没人去惹一个精壮的小伙子,没人去得罪那个漂亮风骚的媳妇。大牛的父母都躲出去了,母亲去抱大牛的腿,被新娘的双手挡开了。母亲躺在大牛家的堂屋里哭诉着,喊天天不应,呼地地无声。
新娘从外面进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大叫水缸里投老鼠药了,她在水缸脚下找到包老鼠药的纸片。暗中下毒要夺人家的命哩。新娘喊叫着,撺掇几个人要到公社去报案。他们用搪瓷缸子提取了水样。“她想暗中下毒,毒死人家一家人哩。”几个本家老女人安慰着,搀扶母亲往自己家去。
节选自苗一长篇小说《静静的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