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安魂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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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随着安魂香淡淡散发,我摸出一面掌心小鼓敲了几下:“咚咚咚”——那鬼魂的身形便慢慢显现出来。

我立刻认出,她果然是我的阿月。熟悉的长发,熟悉的脸庞,熟悉的表情细节——她伤感时总会在接触到我目光后默默垂下眼帘,即便如今是个鬼魂,她依然如此。如果不是她的身形有如烟雾,又或者凌晨的光线再昏暗些许,我说不定会以为她仍然在世。

我强作镇定,尽量让自己的嗓音正常些:“月儿……”

她看到我,低下头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到底,还是没能陪你走过一生。”

我黯然无语。好在她看起来还算冷静平和,不像常见的那些张牙舞爪的厉鬼,也不像那些纠结多年不愿往生的冤魂。她似乎依然是她,坐下来安安静静,说话时小心翼翼:“你对我很失望吧?”我下意识摇摇头,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我等这一刻很久了,我一直盼着你能亲自为我安魂。”停了停,她又补充说:“花儿走后不久,我就一直在盼,盼了一个多月了,对不起……”她忍不住抽泣起来。

2

是的,我是一名安魂师,虽然社区把我登记为无业。

毕竟这是一个特殊行当,不足为外人道。但在每个城市,都会有几个像我这样的秘密从业者。你知道,这个世界总会留下一些并不安分的鬼魂——或因死之痛苦,或因生之怨结。我的工作便是让那些鬼魂安定,引导他们尽快前往轮回的下一站,制止他们对生者的干扰,消除人们因为鬼魂游荡带来的恐惧。

这么说吧,一切传说中的鬼屋就是我们的工作现场,那些声称遇鬼或是发现闹鬼的人们通常就是委托人,而鬼魂正是我们的工作对象。

当然,也有可能不存在委托人。只要知道鬼魂在哪儿游荡,我们都会主动出面安抚,这是我们的职业操守,是安魂师默默存在于人间的价值所在。作为普通围观群众,你也可理解为——如果能多安抚一个不安的灵魂,我的KPI自然好看一些。

收费?收费不是问题。虽然我们不拒绝委托人主动给付合理费用,比如车马费、误餐开支、少量劳务报酬之类,但这绝非必须。毕竟,没有委托人,我们照样出现场呀。

隐私?请绝对放心。举个例子吧,曾有安魂师转行作家之后夸夸其谈,上头立即追加了一条守则:不允许把我们和鬼魂的交流透露给任何生者,以免扰动现实。违反了会怎样?那不知道,也许自己的灵魂就不得安宁了吧——不要试图挑战上头的权威,那只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总之:灵魂无处安放?不可能的,交给安魂师!

交给我,燃起安魂香、敲起掌心鼓,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3

但事先,我并没料到,或者说我事先并不希望——这次居然真的是阿月。

她抽泣着,可我知道,作为鬼魂的她已无法流下真正的泪水。

我倒是记得她每次流泪的模样。

最后一次是她自杀前一天。她为我做了很多好吃的,静静地看我吃,吃完以后我洗碗,她从背后抱着我。我没有在意,一边跟她说着闲话,一边继续洗碗。收拾好回头时,才发现她似乎流过泪。我有些疑惑,她不好意思地抹着眼睛笑了。她总有伤感之时,我并不觉得奇怪。那个夜晚我们谁也没有多说什么,我们拥抱着彼此,深深感受着彼此,我触摸到她身体的放松,快乐着她的快乐。

往前一次呢?应该是为花儿出殡那天。她忙完一切,回家后就扑倒我怀里,任由头发杂乱拂过我的脸。那是我认识的她第一次嚎啕大哭,她说她和花儿都是孤儿,从小生活在一起,跟亲生姐妹没什么两样。我说我知道,因为她早说过——她们一起在老家长大,又一起来到西街最大的歌舞厅,花儿替她挡过酒、带她躲过刀,也替她央求过老枪。老枪是另一个街区的老大,是花儿的男朋友,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有能力解决一帮混混们对阿月的无尽纠缠。那天阿月流着泪说:她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亲人,头一个就是花儿。

再往前就是我们刚认识那会,她在餐桌对面流过泪。我们两年前在书店认识,因为同时抽到同一本书。我们很快发现对方是个简单安静的人,后来书店就成为我们约会的场所。等到第五次或第六次见面,我们才到餐厅去,扫码点餐时我突然有话想说:“月儿,我怕我忘了,我第一天见到你时就在想,总有一天要亲口告诉你——”她停下看着我,我继续说,“要努力让自己开心点,因为有时候,我总觉得你没有你脸上那么开心。”我低头看了看手机,又告诉她:“人生没什么的,一定要开心啊!”她淡淡地笑着,过了一会安静下来,忽然就哭了。

每逢她落泪,我都会默默陪着她,或是抱着她,直到她平息。但现在,她无法再落下泪水,我亦无法再拥抱到她。

4

阿月自杀在自己的公寓里。

她自杀那天清晨,我先醒来。我浅浅吻着她的脸,她闭着眼睛笑了笑,之后我起来准备早餐。出门前她还在床上,伸出手来和我拥抱了一下。事后回想,如果说那天有什么特别,大概是拥抱完了,她握着我的手又认真看了我一眼,似是想要看清什么,有点意味深长。

那天我按照计划好的行程,要去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为一名意外丧身的快递员安魂。那位快递员在送货途中与另一个快递员对撞,双方电瓶车速度很快,他在空中翻转了一百八十度,触地以后因为没戴头盔而很快离世。此后一个礼拜,他狂躁的鬼魂把他原来的室友都吓得没法睡觉。我在安魂香燃起、掌心鼓响过之后,看到他显现的身形依旧疲惫,听他话里则充满着绝望与虚无,这令我的心里很是压抑。结束以后,我特地去海边散步调整了一下心情,晚饭后才去阿月公寓。

没想到,开门便闻到刺鼻的煤气味。

我完全没有料到,因为没有任何征兆。

作为安魂师,我常和男女老少的厉鬼冤魂坦诚相对,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令我心慌意乱。但是那天傍晚,我显然惊慌失措。我很难理解那种情形——昨夜我们亲密无间,早上我们笑着再见,现在她的身体如此冰冷,冰冷得让我大脑一片空白。

惑乱中,我赶紧打了急救电话,又下意识报了警,然后呆呆坐在地下,等待来人。

警察问我是什么人、跟她什么关系。我说我是待业青年、我是她男朋友,我说我们昨晚还在一起、早上才说再见,我说我们是打算彼此相伴一生的那种。是的,我忘不了两年多来那些美好的时光,无论是一起坐在书店还是走在街头,无论是两人单独相处、还是带上花儿一起出游,无论是午夜相拥、还是清晨醒来第一眼见到对方,我们早已清楚彼此密不可分。我们深信对方视自己如纹在掌心的一朵玫瑰,早已渗入身体无法分离,如欲剥离必受钻心之痛,但现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警察认真看着我絮絮叨叨,交待我回头去局里做笔录。

5

是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我跟她究竟算什么关系呢?我对自己更加迷惑起来。

阿月的遗体运走后,只剩我留在她的公寓。因为我觉得很累,完全没有力气走动,可这离我住的地方还有点距离。

那个晚上,我完全没法入眠。我坐在她的瑜伽垫上,坐累了就躺会,躺累了就坐起。我不怕什么,但是我不明白,我希望自己能想明白——为什么?

下半夜不知什么时候,也许快要凌晨了吧,因为窗外天空有些灰白,我突然睁开眼睛。那时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她的灵魂可能还在这房子里,她并不安定,似乎要对我说什么。我坐在垫子上想了很久,想分辨我这种直觉究竟是来自男朋友的情绪的直觉,还是来自安魂师的专业的直觉。

如果是男朋友的情绪直觉,那我便不能召唤她的鬼魂,因为上头有严格规定:不允许给自己的亲属安魂。可以理解的是,给亲属安魂可能触发太多的感情因素而扰动生者世界,这绝对通不过上头的伦理审查,甚至引发无法控制的连锁反应。

而阿月是我女朋友,算不算亲属呢?

我不知道。守则里没说那么清楚,这也许只能成为下一版守则的修订项,那一天我只想告诉自己别管那么多。我又沉思了大约十分钟,最终我如往常一般,点燃了随身携带的安魂香——咚咚咚,那个声音也响了起来。

6

我没想到,阿月自杀的目的,竟然是等我召唤她的鬼魂。

现在,我只能像对待一个快递员的鬼魂一样对待她。我的问话将尽可能程式化:“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能做什么吗?”

阿月低下了头:“谢谢,亲爱的。谢谢你的陪伴,你一直很好,花儿生前也这么说。”她又抬起头,坚定地告诉我:“这一年多,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

作为安魂师,我所做所说的一切,都逃不过上头的眼睛。我不能多说什么,虽然有那么一刻我无比憎恨自己毫无感情的职业态度:“按照规矩,我们可以满足你的一个要求,任何要求都可以,代价则是送你……尽快离开……”我的声音渐渐低沉。

阿月认真看着我:“我知道你……有你们的规矩。对不起。我只想知道,花儿的鬼魂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我注视着她。她感受到了我的惊讶,喃喃地说:“上次老枪请你安魂,我猜想就是花儿的灵魂不太安定。我一直怀疑是老枪杀了花儿。我知道安魂师的规矩,你们和鬼魂的谈话不能让生者知晓。但我还知道:鬼魂却可以向安魂师提出一个要求,几乎不受任何限制的要求。”

她说:“以前问你,你不能说。现在,我成了鬼魂,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7

我潸然泪下:“傻孩子,如果能说,我怎会不说?如果对你特别重要,我就算违背安魂师守则,恐怕也会说。我们相处这么久……你难道想不到吗?”掌心鼓悄然“咚”了一下,看来上头已经注意到我的情绪,认为这一单任务并不适合我,我只能把它捂在手里让它沉闷下来。

“亲爱的,我懂……但我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你知道,我和花儿经历了太多……”

“我知道,我都知道……”是啊,我还有什么不知道呢?我努力捂住暗自狂跳的掌心鼓。“我知道老枪不是好人,我知道花儿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我知道花儿只是不想陷入早晚来临的黑道仇杀而宁愿激怒老枪、让老枪先杀了自己,我也知道花儿并不希望你为她报仇、因为她被杀是自己蓄谋已久,我还知道月儿愿意为花儿死去、正如花儿愿意为月儿死去……”

她无泪抽泣,肩膀剧烈抖动:“当然的,换作是你,我也愿意。”我赶紧点了点头,我能感受到手中充满愤怒的掌心鼓,但我更希望她知道我无比清楚地知道她的心意,我连连说着:“我明白,我相信……”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沉默了。

平息下来以后,她还是问了她想问的问题:“那么,花儿的鬼魂究竟说了什么?”

“上头只能满足你一个愿望,然后送你离开——你的愿望就是想知道这个?”

她坚定无比地点头。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再次落下:“花儿说,她等我很久了。她说她走得很安心,只是为了等我安魂,才一直没有离开——她拜托我,一定要照顾好你,她说她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她就是为了亲口告诉我这句话。”

8

我可以安定鬼魂,却对生者无能为力。

这个发现让我无比哀伤。

……

后来有一天,我忽然又闻到淡淡的安魂香。

我猛地睁开眼睛,心里诧异万分,紧接着却听到——咚咚咚,那个声音也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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