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想不开的时候,我常常这样劝自己,劝别人。对二爷来说,他曾经真的很着急去死,为此不惜点火烧屋。我猜他后来想明白了,人嘛,好死不如赖活着,反正总是会死的,不急。然而过完八十岁生日的这个立夏,他还是死掉了。我想我应该说去世,直接说死不尊敬,但我又想,二爷肯定不在意,我自己到那天的时候,我想我也不会在意。
(1)死掉了
死掉了这个词挺好的,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符合我二爷的性格。当年他喝酒喝得中风以后,出了医院继续喝,我说你再喝就要死了,他说,死就死。我很佩服他的豁达,俗话说人生除死无大事,既然他有这个觉悟,那就真的无所畏惧了。
我俩怎么也没想到,他喝下去果然出了问题,但不是死,而是瘫痪卧床,接着是车祸截肢。两个重大摧残叠加到一个七十多岁的人身上,带来的是长达近十年的不能自理,晚年生活极其残忍。这是个比死更难受百倍的结果,我想到他生病和截肢带来的痛苦,整日瘫坐在轮椅、躺在床上的无聊,想要吃香喝辣的却身体动不了时的虚弱,以及日复一日长期这么没有乐趣的活着时的郁闷,多次偷偷落泪。
我爸喝酒喝得凶的时候,我劝他也不听,无非一句死就死呗,我说你以为你想死就能死吗,到时候跟二爷一样生不如死,你怎么办,他也害怕,也觉得是酷刑。没有尊严的活着比死还难受,我都恨不得二爷早点解脱。但我没想到他突然就走了,其实说突然也不突然,卧床这么多年,总有那一天的。我想了想,我觉得突然,是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他也没有留下遗言。
可能就是活够了,然后死掉了。
昨晚做法事,道士请来很多已经去世的尊长。一排白色的灵位看着很热闹,二爷的灵位躲在角落,是红色的。我心里很感到安慰,二爷到了那边有人接他,大家说不定还能一起喝点酒,到时候他又要劝酒了。同样是做鬼,他只是个新晋小鬼,估计还会被别的鬼灌酒,我看他怎么办,我心里居然有点得意,想看他的笑话。然后我就看到了酒,红色的瓶装酒倒了又倒,他想喝多少喝多少,我又有点悲伤,这种酒以前他没条件喝,舍不得喝,我都是陪他喝老家烧的谷酒,难喝得很。我又想,那边有人接他,这边我们小辈一起送他,有接有送的,他肯定喜欢。我想着想着,突然觉得道士的唱词也没那么难懂了,居然听到了程咬金来相会之类的话,隋唐演义怎么用到了葬礼上呢,但我猜二爷会喜欢的,他就爱这些神神叨叨的味儿。中国人的葬礼,主要的那套是孝子贤孙伺候着,属于儒家礼仪,然后和尚念经敲木鱼是释家,道士请鬼神是道家,儒释道三家在葬礼上都有体现,这就是文化。
死掉了很干脆,无知无觉,但活着的人不行,活人怎么对死人,这里头有文化。
(2)送葬的文化
5月6日中午,立夏,我弟发了条信息:二爷走了。我当时在外面办事,赶回老家的时候带了很多衣服,预备在家可能要待一个星期,结果也差不多,今天下午走,刚好待了八天。
老家已经很多人了,二爷躺在水晶棺里,相貌看着很安详,寿衣穿着挺好看,尤其寿帽戴着感觉还有点可爱。家里闹哄哄的一堆人,大家都在忙乱,问起有什么事做,答曰无事可做。但很快长辈知道我回来了,马上安排写祭文。我其实只想守几夜,二爷肯定希望我守一守他。我本来想在棺材旁边搭张床,很快发现不靠谱,守夜的人很多,凑两桌麻将都可以,于是麻将机运作起来了。
葬礼有很多讲究,但跟当年奶奶的葬礼由二爷全权主持、井然有序不一样,二爷自己的葬礼多了很多声音。自然,主持的人是堂哥,但他不熟悉规矩礼仪,请了家族长辈来指导,然而长辈们或年岁大了健忘,或头脑不清晰,或不愿担责任,葬礼有点手忙脚乱。我想二爷在的话,他肯定要皱眉头,骂一句这点事都弄不好。
没有办法,从我读书起农村的人就在持续往外走。三十年了,农村的人才已经被掏空,很多礼仪规矩也出现了断层,像二爷这样的人,走一个,农村的礼仪就要垮一片。我除了会用古文写个祭文,其他也是一窍不通。直到葬礼进行到一半,才知道道士们哦哦啊啊的祭祀流程叫启马祭,觉得他们唱得真好听,那个调调太有韵味了,但他们不是本村人,是外面请过来的。
参加葬礼的人里,大多数都不做事,但是讲话就一个比一个声音大,指挥都很行,干活都不干。我深感生活在小地方,做人真的需要很大的心力去做,光是讲话漂亮但推卸责任这一项,就得是体制内老鸟的水平才行。但我很快想到这个看法是不对的,毕竟人家是来送葬的,不是来干活的,干活的肯定是少数人。我又想,就算你是来送葬的,那你总可以一起守夜吧,结果是一帮人在棺材旁边喝醉了,啥也没守成。我又想灵堂热闹点不是坏事,二爷要是知道大家喝酒闹酒,他也喜欢。但我又想,他肯定不喜欢一帮醉鬼,不分场合地喝醉,以守夜的名义狂欢。
我想了很多,最后还是归结为一句话:人性如此,何必苛责。换作别的关系一般的人,葬礼要我守夜,我估计也很难不给自己找点乐子,甚至会因为没有乐子而找理由离开。我这次之所以不如此,只是因为我跟二爷的感情不一样,如此而已。文化的传承要靠具体的人,当人不在了,传承靠的只有自己的心。我对二爷的心是怎么来的?是二爷在我成长的几十年中,一点一滴灌注给我的。
(3)旧日的时光
我自小家贫,跟我爸的相处多半是灰色的记忆,二爷身上倒是承载了我的很多旧日时光。小时候去二爷工作的厂里玩,有一次在他的抽屉里乱翻,翻出两块钱,拿去跟他说,这是从你抽屉翻出来的钱,我能拿去买糖吃吗?二爷点点头,事后多次跟人说,我是个诚实的孩子,从此对我就比较喜欢。那时候两块钱对小孩来说是不少钱了,大人用座机打电话都只需要几毛钱。二爷毫不犹豫给了我两块钱,只是因为我没有偷偷摸摸,他是奖励我的。
再后来二爷看到我读书,问我一本书几天能读完,我拿着手里的小说告诉他,一天我能看三本。二爷非常惊讶,甚至都有点佩服我了,说你真是个文曲星,还逢人就说,你看他才十岁,看书能看这么快,真是不得了。二爷可能不爱看小说,不知道小说就是看得快。但总之,二爷开始把我当个小大人了,他的算命书也会给我看,跟我讲,说家里以后还是要有个会算命的人。可惜我没学会。
我喜欢跟二爷玩。他在后山弄了个橘子园,山上还有枣树,我就天天跑去跟他弄橘子树,去打别人家的枣子吃。有段时间他在那修了个小木屋,为了怕人家偷橘子,他晚上就睡在那里,我也跟他一起睡。有一次几个小年轻偷橘子被他抓到了,他跟人家好言好语,还送了几个橘子给他们吃,只是告诫他们不要再来偷。我问他为啥不批评或者打一顿,二爷说不能打,打了他们还会来偷,甚至怀恨在心搞出麻烦来。
夏天橘子园很热,二爷打了口井。有一次井口旁边爬了条蛇,我手里没工具,抓蛇怕被咬伤,又怕大声叫他把蛇惊跑了,急得干瞪眼。等我下定决心去用手抓的时候,蛇一溜烟跑了。我大声叫来二爷,他问我蛇是啥颜色,我说土黄色,他吓了一跳,说你没去抓吧,我说没有,他拍拍胸口说是啊是啊,你可不能去抓,那叫土地婆,有毒的。不过他马上又笑嘻嘻地说,赶明儿我给你抓条蛇吃。结果没过几天,他真的抓了一条大的,剥了皮挂在树上,切成段炒着吃,好吃得很。
还有一次,二爷从井里往外打水。结果绳子老旧坏掉了,经受不住装满水的水桶拉扯,直接断了,水桶砰一声摔进了井里。他大腹便便,井口根本下不去,就让我脱光衣服,赤条条下去捞水桶。他把绳子重新打结,系在我腰上,一点点给我放下去捞桶。那时候我上小学,十一岁。
我爸中年失业后情绪不好,管我的学习管得很严格。初中开始,我的成绩有段时间波动很大,每逢考得不好的时候,我爸都会用很难听的话骂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二爷看到我爸骂我的时候,都会很生气,但他很少直接插手。我在《和父亲沟通》里写过,高三时有一次我感到胸闷回家休息,我爸用了最恶毒的话骂我,我躲到了邻居家,我爸还跑到邻居家门口继续骂。这个场景我记忆犹新,这个邻居就是二爷。
我爸的优点是对读书改变命运深信不疑且身体力行,付出了他所能做到的极限,没有这个信念,我们姐弟仨不可能读得出来。而且我爸做事认真,不会耍滑头,读书就是要这股劲。很多人没看到这点,总说是风水影响,实在太会推卸责任了。但我爸的嘴巴太臭了,臭得我从来没法跟他好好沟通,我只有跟二爷能沟通。有段时间我学习没有信心,跟二爷说我要是看不上一中就出去打工,二爷问我去哪打工,打工干啥,我说到时候再看,并让他别告诉我爸。他第二天就告诉了我爸,我瞬间对二爷充满了怒意。后来我长大了想清楚二爷的好意,但仍然觉得他不尊重我。
好在我俩的交流很多,这件事没有从根本上动摇我对他的信任。特别是在我上大学以后,过往的种种不好,包括我爸的话,很多我都选择性忘记了。那时候跟二爷聊得最多的是品评天下人物,二爷总说周恩来是最虚伪的,我不知道他这种恶意从何而来,问他从来也没有说清楚过。我们一起看电视,对剧中的朱元璋,沈万三,康熙,乾隆,刘罗锅,各种佩服或吐槽。二爷会问我李世民历史上是什么样的人,天气预报里的北纬三十度是什么意思,到底有没有沈万三这个人,慈禧太后活了多少岁之类的问题,我每次给他讲完,他就哦的一声说,读书还是有用。
(4)死去何所在
十五年前奶奶去世,我千里回家奔丧,刚进门二爷第一句话就是,莫哭啊。我当时就明白了,在灵前不能随便哭,到底是会打扰亡灵还是会打乱礼仪规矩,我至今也不清楚,只知道不合适。二爷去世后我第一眼看到他,心里也很难受,但我也没哭,我猜他知道,我记住了他的话。
在写祭文的时候,我让大家回忆二爷的好,二爷的苦,大家回忆得泪流满面,而我什么也没想,我不愿意加入哭的阵营。但在读祭文的时候,一股气涌上心头,我还是没忍住。客观的说,二爷确实有很多好处,为人自强,胆大无畏,交游广阔,好学肯干,统筹能力强,动手能力强;但也有很多缺点,讲究权威好面子,又爱喝酒又爱劝酒,而且好管闲事,重男轻女,喜欢骂老婆。但人生在世要的从来不是客观,而是偏爱。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偏爱某些人不喜欢另一个人,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正是这些偏爱,造成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情感,而情感才是人生幸福的根本。说白了,我非常清楚二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一点都不伟大,也不完美,更可能都不算是个多么慈爱的人,但他对我好。不管是什么原因,好就是好。二爷在我这里的情感账户,存了很多余额,他去世时都没有花完,我只有用多陪他几天的方式,去替他花完。
人是关系的总和。二爷去世了,我脑子里有关他的部分也有了残缺。哪天其他人去世了,我脑子里的相应部分也会残缺。随着年纪的增长,这种残缺会越来越多。哪天这个世界上没有我认识的人了,我对这个世界也就无所谓存不存在了。所以有时候,活人明知死人无知无觉,还是会大兴土木、大兴礼乐,不是为了祭拜死人,而是为了安抚自己残缺的心,让自己心里更舒服。一切身边人的生老病死,都会在自己身上引起某种反应或反响,或者了却一桩心事,或者新增一份感悟,或者平添一股动力,或者摧毁一种信念。二爷的死,于我而言,却是旧日时光没了寄托,只能偶尔深夜回想,白日长叹。就像我写这篇文章,也不是为了二爷,而是平复我自己的心情。如果有另一个世界,我倒是真心希望二爷忘了这一世,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或许那个世界,更加接近永恒,像大山一样,矗立不动的永恒。
就像陶潜的那首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