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觉,不知何时才能醒。
现在的世道是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家乡上坟,主要分为两个节日,清明和春节,又有“清明上前不上后,春节上后不上前”之说,意思就是清明节上坟可以提前但不能推后,春节则正好相反。
儿时无忧无虑,不知悲伤为何物。每到上坟时节,总是兴高采烈。因为这意味着能够跟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一起玩耍。
那时,上坟要去两次,一次是跟舅舅,另一次是跟姑姑大伯。公墓离家有十几公里的路程,由于交通不便,所以便约好骑自行车前往。
我最喜欢坐老舅的车,因为他总是骑得飞快。坐在后面,我总是紧紧抱住他的腰,生怕一不小心就从座位上颠下去。两旁的树木和房子飞速后退,顶着风,闻到的都是老舅浓浓的汗臭味。
一直不明白,患有小儿麻痹症,一条腿有残疾的老舅为何能把自行车蹬得如此迅猛,比正常人都要快得多。每到一家冷饮店,老舅都会停下来,带我吃着大花脸,喝着冰汽水,一边朝后面的大部队大声喊“停下来加水喽!”等到大部队到了,停下来喝水休息的时候,老舅又已经带着我启程,赶往下一站了。
都说老小有福。这话也不尽然,起码放在老舅身上是这样。他前面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也就是母亲。
小时候由于发烧导致小儿麻痹症。听母亲说当时家门口有个土郎中,特别擅长治疗小儿麻痹症。老舅在那里已经治好了一条腿,正准备治第二条的时候,土郎中突然一命呜呼了。
不知道这个事情是真是假,后来总让我觉得,人吧,不能全信命,又不能不信命。总之,老舅的右腿细如竹竿,也从未见他穿过短裤,即便闷热的三伏天。
骑了几年自行车,后来城市里渐渐跑起了夏利和天津大发。自从有了它们之后,家里人就再也不愿意骑自行车了,说是太累,又危险。
只有老舅,依旧带我蹬着自行车往返途中。四轮当然比两条腿来得快,家人每每等得不耐烦,后来不得已,老舅也放弃了自行车,全家人挤在狭小的车厢内,毫无乐趣可言。
姥姥的突然离世,让原本还能享受到最后一点福利的老舅彻底断了享福的念想。
姥姥去世前其他几个舅舅都已经成家,只有老舅跟着姥姥姥爷一起生活。现在,姥姥不在了,只有老舅和姥爷相依为命。
姥爷始终接受不了姥姥的突然离世,变得沉默,寡言,嗜酒。每天搬个板凳,坐在家门外的路口前,痴痴等着姥姥回来,从清晨到黄昏。要么就是呆在屋内,对着姥姥的遗像自言自语,旁边,摆满了酒瓶。
姥姥去世没多久,老舅准备结婚了,对象是西部农村的姑娘。
从这段婚姻的一开始,母亲就很反对,因为她说姥姥要是活着,绝对不会让一个农村丫头进家门。几个舅舅自立门户以后,很少再关心老舅,或者说他们各个都是过江的泥菩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母亲,经常接济老舅。
老舅也很无奈。他之前也谈了几个城市姑娘。可人家一看老舅这条件,家境不富裕不说,腿还有残疾。没多久就分了。
世界,总是现实而冷酷的。美好的婚姻,终究要谈门当户对,不然,倾斜的天平终究会压死一方。
终于,老舅在姥爷的恍恍忽忽,母亲的怒其不争,其他舅舅的漠不关心中结了婚。
都说子承父业。在整天混迹游戏室录像厅多年后,老舅终于继承了姥爷的衣钵,成为了酱园厂的一名工人。
“喂!加水喽!”老舅像往常一样,朝着后面大声喊道。
“你别喊了吧,他们估计早就到啦!”我一边吃着不知哪个厂家生产的著名雪糕“冷狗”,一边对老舅说,
“对啊,我这习惯了。”老舅一边挠头,一边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钱。
以前付钱这种事从来轮不到他,都有母亲在,可现在没有别人,必须他来了。
结婚后,老舅没事隔三差五就会跑到我家,用父亲的话,就是来诉苦了。
老舅小学毕业,文化水平要说不高,那就是在说谎,简直就是没什么文化。他每次在家里说的话翻来覆去颠三倒四也都差不多,老婆没法沟通,收入低,生活苦闷等等。
此时的老舅,眼睛已经到了深度近视的程度,不戴眼镜,看什么都需要拿到眼跟前。可是很奇怪,每次来家里吃饭,他夹鸡腿的时候,从来不会夹成鸡屁股,而且一夹一个准。
来的多了,父亲对老舅也产生了反感,不为别的,只为他总是每每和母亲喝酒喝到不省人事。
酒,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它让人着迷,使人沉沦,却让当事人一无所知,乐在其中,不能自拔。
自从老舅不骑自行车之后,我总是隐隐感觉上坟少了些什么。每次都是来去匆匆,顶多中间在一起吃个饭,完全没有祭祀的感觉,有的只是走马观花的形式。
城市之中,有一群人,他们明明像是破产阶级,家徒四壁,咸菜稀饭,却依旧有看不起他人的资本,只因为他们是城里人。
仅此而已。
老舅妈就是他们看不起的对象。人实在是优点,可实在过了头,就变成了他们口中的傻和呆。
老舅妈是挺傻的。她嫁给老舅之后,可没有矫情的资本和条件,怀孕之后每天还要骑车摆摊卖零食。有一次过路口的时候被一辆出租车给撞倒了。司机一看是孕妇,都吓傻了。结果老舅妈却自己爬起来,告诉司机没事,然后在司机怀疑人生的目光的注视下,骑车走了。
这些事我怎么知道的?都是老舅没事来家里和母亲诉苦的时候听到了,一年也就听个百八十遍。每次都能见到老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模样。
当然,这事传到那些舅妈耳中,自然又成为她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和谈资,还喜欢把自己代入进去,说要是换做自己,不讹他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都不会罢休。
酱园厂的工作简单,枯燥,乏味,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不断重复,就如同老舅口中的生活。
姥爷的身体因为酗酒而每况愈下,还因为中风住过几次院。姥爷住院期间,母亲越来越忧郁,整天在医院和家里来回奔波。
其他几个舅舅都有充足的不来医院的理由。只有老舅妈,每天挺个大肚子,给姥爷送饭。
母亲于心不忍,可始终在内心深处也没有改变对老舅妈的成见。
不久,老舅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
重男轻女,从姥姥姥爷他们的父辈那时就开始了,老舅妈所在的农村更是如此。母亲由于是女儿小时候就不受待见,现在,终于轮到其他人了。
姥爷似乎忘了住院期间是谁整天给他送饭擦身,端屎倒尿。出院回到家里,由于中风后遗症走路不得不拄着拐杖,行动也越来越不便了,小孙女儿在身边也视而不见,整天依旧沉浸在莫名的悲伤之中。
走不出伤痛,浑浑噩噩,幽深的小巷渐渐淹没姥爷原本挺拔的身躯,只留下一个残缺的背影,一具空洞的躯壳。
又到了给姥姥上坟的日子。
这一次,第一次有人缺席。三舅妈说生意太忙,走不开,也不去了。
母亲莫名发怒,可无济于事。本想让老舅骑车带我去,可看见老舅烦躁的样子,只好作罢。
上坟归来,中午照例家庭聚餐。没想到,三舅妈竟然奇迹般的出现了。母亲出离了愤怒,大骂“上坟没时间,就吃饭有时间!”
更加出乎意料的是,三舅妈竟然没有愤然离席,拂袖而去,而是依旧悠哉悠哉,该吃吃,该喝喝。
老舅在席间又成为众矢之的。大家都为他出谋划策,说生个男孩是他唯一的出路,是他在农村岳父家翻身做主人的唯一机会。全然不顾老舅微薄的收入,越来越模糊的视力,以及还在襁褓之中的女儿。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有第二次。后来上坟,其他人都有不到现场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在。可每到饭点,他们又会准确的出现。
母亲越来越反感这种所谓的家庭聚餐了,因为每次都是母亲买单。谁让她家里条件最好呢?碍于姥爷,母亲只怒不言,默默生着闷气。
终于,姥爷在又一次的中风过后,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姥爷的抚养问题摆上了桌面。几个舅舅都有自己的工作,要么三班倒烧锅炉,要么推小车卖零食,要么需要伺候孕妇。
没错,老舅妈又怀孕了。
母亲本来的意思是姥爷去我家。可是被几个舅舅一致拒绝了。理由很简单,几个儿子不照顾老人,让女儿照顾,传出去了丢人。
毕竟家有老大,母亲只能服从。经过商议,由于大舅家离老舅家比较近,所以姥爷暂时去大舅家住。当然,姥爷的退休工资卡也从老舅手里转移到了大舅手中。
那时,大舅家的老房刚刚翻新完成,原本的一层平房也加盖成了三层小楼。母亲以为姥爷去了起码能住上一间。没想到去的时候,发现姥爷竟然睡在院子门口简易搭建的厨房里。厨房四处漏风,里面摆了一张单人床,再往里,就是布链子隔开的厕所,骚气熏天。
姥爷那时自己还能勉强行动,躺累了就挪到院门口呆坐。大舅大舅妈每天忙着挣钱,中午基本上都不回来。也不知道姥爷每天中午吃些什么。
母亲每次带我去,姥爷都会哭,哭得像个孩子。不知是悔恨还是不满当下。当年重男轻女的他落到如今这般田地,每每照顾他的还是他曾经当作泼出去的水的女儿,真不知是否叫做报应。
天气渐渐转凉,姥爷的行动也越发不便,每天只能静静躺在床上,如同等死。家乡遭遇了几十年不遇的严冬,那破旧四处漏风的厨房更是滴水成冰。
母亲无奈,只好给姥爷送去电热毯。旁边一墙之隔的新房,永远向他紧闭着大门。
姥爷最喜欢的孙子,也是小辈中唯一的孙子,每天回来连厕所都不进。
姥爷在这边等着做鬼,老舅在那边忙着当爹。
老舅妈的肚子越来越大,种种迹象跟第一胎也不一样。老舅自信满满,他将会有一个儿子。
父亲却一直有些看不起老舅,说他是一个只知道诉苦,不想着改变的人。年轻的时候不好好读书,整天混迹在游戏室录像厅,结了婚有了孩子还不想着改变现状,依旧守着家门口那份仅仅比低保多不了多少的工作,没钱了还经常找母亲要钱。养不教,父之过,现实条件摆在那里,却还想着再要个孩子传宗接代。
其实,父亲看不起的不仅仅是老舅,还有其他几个舅舅,说他们没有一点家族观念,只知道各自为战,从没想过团结起来做些事情。而且太过于自私,只知道占便宜,不知道付出。
父亲说得这些当时我也不太懂。我只感觉老舅对我挺好的,经常带我去打游戏,玩台球,口袋中剩下为数不多的钢镚儿,也会给我买零食。他经常会对我说,一旦他发达了,他就会离婚。
第一次听他这么说得时候,我才刚上小学,还不太明白离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次数听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以为离婚肯定没什么大不了的,跟吃饭睡觉打豆豆差不多,要不然怎么能有事没事挂在嘴边呢?
刚上初中,接触到化学。有一次,老舅给我打电话,神秘兮兮的,问我知不知道用什么元素互相作用能产生黑色的东西。我问他要干什么,他低声说道,准备和朋友自立门户开小作坊制作酱菜。
做生意的人千万不能有书生意气。老舅不是书生,可很奇怪书生意气却很重,认不清现实。
原本的酱园厂也算是国有企业,可是经过一番辗转腾挪,却变成了总经理的私人物品。在那个地方,想要销量好,生意兴隆,最好的办法不是提高产品质量,也不是什么宣传,研发新产品,只需要垄断,让其他产品不在本地市场出现就可以了,就这么简单。
现在,老舅竟然要和别人一起,打破这个局面,这不是火中取栗吗?
几个月后,老舅住院了,我才知道这些。和他一起的朋友被打残废了,被打的原因很简单,他们说老舅偷取他们的秘方。老舅却只受了些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因为在那些人看来,他已经是个残废了。
没想到,小儿麻痹症竟然救了老舅一命,真是造化弄人。
从医院出来以后,老舅再也不忌讳自己是个残疾人了,而且主动去办理了残疾证。
经过一个寒冷冬天的折磨,姥爷终究没有挺过去,在即将春暖花开之时离开了人世。
葬礼上,老舅的心情很是不佳,因为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又是个女儿,他翻身做主人的愿望再一次落空。
姥爷去世没多久,母亲去大舅家收拾姥爷的遗物。正巧遇到大舅大舅妈在家。之前为了照看姥爷方便,母亲要了他家院子的钥匙。
进了新房,只见里面躺了个老人。大舅妈一脸抱歉,忧愁满面,说她父亲病了,带到家里,整天忙于工作,也没有时间照顾。
大舅在一旁,直点头……
母亲怒火中烧,拂袖而去……
很快要给姥爷烧五七了。那时,大街上已经找寻不见天津大发,取而代之的则是普桑和雪铁龙。全家人再也不用挤在一辆车里了。
“老舅,以前你骑车带我,这一次我骑车带你,如何?”
老舅想了想,苦笑了一下,点头默认。
原来,骑车,要比坐车累得多。
一路上,乌云密布,可也始终没有雨滴落下。
我抬头仰望,何时才能有晴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