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收到的第一支玫瑰花,是一个叫她“余三婆”的老人送给我的。
那时我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儿,对外面世界的一切都充满着新奇和幻想。放学时,常和同村伙伴结伴嬉闹,偏不走大多数孩子上学踩出来的那根稍宽的“捷径大道”,而是走另一条窄得像一根大麻绳样歪歪扭扭的田埂,转弯抹角,为的是去看伙伴们传说中的“稀奇”。
时值初夏的六月,阳光很好。繁茂的稻秧把一方方水田拼接成一大片一大片 ,微风一吹,如瀑布似的绿浪翻涌而来,拥着孩子们入怀。
一户低矮的土墙茅屋,落在这片稻田与土坡相连的一角,显得特别冷清和孤独。茅屋后侧,一丛玫瑰有一米来高,高高地玉立于田壁上。一朵朵紫粉色的玫瑰花,在阳光下竞相怒放,花朵比我们的拳头还大。沉西的晚霞 ,从田野上浓密的桉树枝叶罅隙中穿透而来,柔和瑰丽的色彩,一半落在茅屋,一半飘洒田野。那硕大的玫瑰花朵,重重叠叠的花瓣,如争相出镜的孩子们喜悦的脸。花朵在微风霞光中,灵动摇曳,娇媚而明丽。玫瑰花特有的香味儿,与青草、秧田、阳光的味道交织渗透在一起,弥漫着满满的热情与欢欣。
在乡村,我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花儿,真是一眼难忘。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花的名字,但它们一直在我幼小的心灵之窗,在我的梦里摇曳生姿,惊艳了我的童年时光。
“多好看的花儿,我要!”
“我也要!”
“我也要!那朵!”
几个伙伴一边尖叫着,一边争先恐后扶着田壁移动着,接近那株花。有些花朵,高高的挺立枝头,有少许花朵随发散状的枝条垂悬在田壁。我们正在费劲地试图折断自己喜欢的花,却被长而密集的花刺给刺痛得尖叫起来。
“汪、汪、汪……”有急促恐怖如雷的狗叫声,还能感觉到有飞急奔窜而来的四蹄声。
“余三婆来了!………” 随着 一个伙伴一声尖叫,吓得我们慌不择路的如鸟散状四逃。慌张我中隐约望见茅草屋的一角站着一个老妇人,不动声色地远望着我们这群折花的孩子。
她就是“传说中”的余三婆?她就是这茅草屋的主人?就是这丛花的主人?她家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花儿?她从哪儿弄来的?……我满脑子都是好奇。
那丛玫瑰花的诱惑,让我满心喜欢而特别想拥有的心,总是痒痒的。
又过了一个周。这次,我只约了一个同学,准备不声不响偷偷地摘。还没接近玫瑰花丛的时候,就听得狗狗洪钟一般“汪、汪”的叫声。幸好,那狗狗是被栓在玫瑰花旁一棵树上。显然,狗狗是被派来专门看守玫瑰花的。我俩迅速蹲下身来,屏住呼吸,想隐藏在茂盛的秧苗豆蔓中不被发现。
“小妹儿,上来,上来!”
听得有个沙哑而温和的声音,如舒缓柔和的光线照到我们紧张的心里来。
“喊我们吗?余三婆发现我们了?”我俩面面相觑,从草丛、豆蔓和秧苗的混杂中探出头来,只见一个盘着高高发髻的老妇人,站在盛开的玫瑰花旁,有点余韵的香味儿似的。她上穿一条月白色的斜襟衫,下面是一条浅蓝色的A字裙,清瘦的脸上皱纹深深,脸色暗沉青灰,却在笑盈盈的望着我们。
“你们上来吧。”她轻柔的声音,显得格外亲切。“这是?……”我俩又对视一下,紧张的心情似乎放松了许多,不再害怕。
“喜欢玫瑰花呀?”她一边笑眯眯的望着我俩,一边咳嗽,很累似的喘气。
我俩使劲点头:“好喜欢!”
“跟我来啦。”余三婆仍然笑盈盈,拉着我俩的手,她的手软和不糙。
她招呼我们走进她的茅草屋。草屋低矮,屋子里有些阴暗,只有烟囱旁边的窗口探进一些阳光来,照着一个简陋而干净的锅台。她进了里屋,我憋见里屋一个雕花木床,罩着洁白的纱罩,隐约能见叠得整洁的一床被子和枕头,一如她干净清爽的衣着。床对面是一个竹筐的小窗台,一摞厚厚薄薄的书籍整整齐齐地肃立着,泛着岁月磨蚀后的陈旧黄。
余三婆拿出一把剪刀,招呼我俩跟她来到屋外的另外一角。“哇!这里还有一株花,好好看啊!”我俩两眼放光,意外的惊喜让我俩高兴得跳起来,不约而同地惊呼。一株大红色的玫瑰花,比田壁那株长势更旺盛,花繁叶茂,一朵朵火红的玫瑰花从绿叶中脱颖而出,有的开得灿烂明媚,有的却还半开半睡的状态,像火苗燃烧,又像云彩歇脚。玫瑰花的香味儿,如炊烟飘飘摇摇,如柳丝轻轻拂面,如隐隐的笛声在耳边细绕……
这余三婆是怎样一个人?感觉她很特别,我说不出来,反正,我觉得她跟我所见过的乡下女人不一样,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有一种从骨子深处透出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在深深地吸引着我。
“喜欢哪朵呢?”她问我,语气轻柔,仿佛时光凝滞在花朵上,有一种淡然的娴雅。
“三婆,我要这朵,好不?”我指着一朵半开的,还带着水珠的鲜艳玫瑰花。“有眼光!”她用欣赏的目光对我说。只见她小心翼翼地把剪刀伸进花丛,在花朵与花径之间,“咔嚓”一声就剪了下来,还带着两片绿绿的叶子。“给!”她笑着递给我。
我腼腆而感激的说了一声“谢谢余三婆!“嗅着花香,开心极了。又指着另外一朵:还想要。
“咦,不能贪心!”余三婆似嗔非嗔地说:“玫瑰花开得好看,是用来来观赏的。花朵剪了,就如离开了它们的妈妈,不能吸收水分和土壤的营养,慢慢儿地,它们就会恹死的。”她一边说,一边喘气,一边坐在一旁小竹凳上歇息。
我们捧着各自喜欢的玫瑰花,羞愧而感激。余三婆邀请我们俩隔两个星期再来她家。
后来我如约去余三婆家。这次她没再剪下玫瑰花送给我,而是挖了一株带着根须的玫瑰花小苗,教我怎样栽培。并对我说:“这株玫瑰花交给你来抚养。栽活后两年它就会开花,以后它会开越来越多的花。” 我如获至宝,认认真真地按三婆教我的方法种在我家院坝里,玫瑰花一天天长势喜人,欢天喜地的模样。果然,第二年就发出了许多花芽,吐了花苞,还开了两朵粉色的花朵,虽然还没有三婆送我第一支玫瑰那么大那么鲜,却有着同样丝丝缕缕的玫瑰香味儿。
第三年,我小学毕业去了县城读中学。放暑假回家后,我才得知余三婆年轻时其实是一个能歌擅文的才女,她嫁过一个小军阀,后来被打成过“右派”,又被发配到乡村改造,从此她孤独地落根在了乡村里。前不久因肺心病已经离世,而那两丛玫瑰花,也无缘无故枯萎了。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我心里很有些难过,怅然若失了很久。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我想,余三婆一定是带着满院子玫瑰的香味儿离开人世的,天堂里也有满院子的玫瑰鲜花,陪伴着她有香气的灵魂。
“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多年后,当我领悟这个人生的道理,懂得了一些美学知识,才明白,余三婆从送我玫瑰花那时就已经传授给我了。
世界上,其实有很多花,静静地开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