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了刘伯的死讯,时隔三年,我再次踏上了西安这片土地,当我走出机舱舱门的那一刻,仿佛闻到了熟悉的烟草味。
四年前,我刚到西安的时候还是个流浪画家,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
让我留在西安的,是他。
让我离开的,也是他。
流浪画家的内心是富足的,但是口袋里却很贫乏。
我还记得当时为了占据革命公园里的长椅,跟一个流浪汉斗智斗勇。现在想想确实挺好笑的,好笑的并不是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刘伯的那句“你不也是个流浪汉?”
估计当时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还没意识到我是个流浪汉吧。
那天一大早我就被一根旱烟斗敲醒了。
“这些东西是不是你滴?”
一句地道的西安话,这也是刘伯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揉了揉眼,一个老头弓着腰,用手里的烟斗指着路中间的黑色双肩包和我仅有的一套换洗的衣服。
“我cnm!”
这是刘伯从我这儿听到的第一句话。
我自顾的收拾起地上的衣服,嘴里骂骂咧咧念叨着昨晚那个跟我抢长椅的流浪汉:“别tm再让我见着你,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额说,这是你滴吧?”
“废话!不是我的我能收拾吗?”
“你这年轻人,说话咋跟吃了呛药似的尼。”
我把衣服胡乱塞到包里,背上包刚要走,刘伯把我拉住:“你还不能走。”
我摆出一副“你想咋滴”的表情看着他。
“瞧见没有。”他指了指胳膊上的红袖章,又指着我,说:“你乱丢垃圾,按照俺们街道办的治安管理条例,罚你两百块。”
“啥?我乱丢垃圾?”
“你刚才不是承认这些东西都是你滴嘛。”
“我的衣服怎么成垃圾了?这是一个流浪汉干的!我是受害人啊,怎么还罚我钱?”
“流浪汉?你不就是个流浪汉?”
“诶!你这老头怎么说话呢,谁流浪汉,谁流浪汉!”
“额不跟你抬杠,把钱交了就让你走。”
“你觉得我有钱还会睡在这儿吗?”
“莫钱?那也好办,把这公园里头滴垃圾都清理完,你就可以走咧。”
“凭啥,我又没丢垃圾,我是受害人!”
说完我扭头就走。
“不服从?那好,你等着。”
“滴……滴”
一阵尖锐的哨声从我身后传来。
刚走出十几步,从四面八方跑过来七八个大妈把我围住,都带着红袖章。
“嘿,你这娃,跟额斗。”刘伯拿着哨子得意的看着我。
这么多年了,我对革命公园唯一的印象就是大,真tm大,清理完垃圾差不多中午了。
我坐在长椅上喘着粗气,刘伯递过来一个肉夹馍。
“累咧吧,来吃个馍。”
我白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接过来大口啃起来。
刘伯有一儿一女,儿子去了广州,两三年才回来一次。女儿嫁到了甘肃,每逢过年的时候就回来一次。
刘伯的老伴儿叫桂芬,51岁死于胃癌。有次我问刘伯,当初为啥不再找一个,也好过现在一个人生活。
刘伯说:“她走滴时候也这么说,额当时是答应她咧。”
“那为什么没找呢?”
刘伯笑着摆了摆手:“桂芬家里条件好,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是她不顾所有人滴反对,执意要嫁给额。额也上过两年学,不过字认不全,她就经常教额认字,教额写了一副对联儿,结婚滴时候就贴在这儿。”
刘伯摸着身旁的门框,眼睛里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写的啥?”
“都过去十来年咧,额咋还记得住。”
“没事,你不有个哨子吗,吹一下那些大妈就都过来了,挑个漂亮的一起过呗。”
“嘿,你这娃咋这莫皮莫脸尼。”刘伯笑骂道,又说:“额要是再找一个,那桂芬算个啥?前妻?不管她是死是活,她是额唯一滴媳妇,额是她唯一滴丈夫!就为这,额就不会再找。”
老一辈的爱情让我动容,是刘伯无知吗?不,这样的固执让我觉得有些可爱。
“结婚之后,桂芬跟着额莫少吃苦,瘦滴很,医生不让喂母乳,说要让娃吃奶粉。那奶粉可贵着尼,额就拼命给别人干活,干到半夜才回去。后来额东家家滴儿媳妇人心眼儿好,就送给额一罐奶粉,额拿回家跟桂芬说是额买滴,便宜着尼,让娃吃,吃完额再给买。结果吃了一个月,奶粉还有大半罐子。是桂芬瞒着额给娃喂母乳,额知道,可也莫办法,奶粉忒贵咧,总不能让娃饿死吧。”
“后来娃长大咧,桂芬就推着车子出去卖早点给娃赚学费。”
“那你呢?”
刘伯叹了口气,掏出烟斗点上,说:“额那时候天天喝酒,活儿也不好好干,被东家撵走咧,家里全靠桂芬支撑着,就是那几年落下了病根儿,桂芬走后,两个娃也都出去咧,额知道,娃这是恨额。”
刘伯开始哽咽。
我很愤怒,愤怒于刘伯当年怎么这么混蛋。我要夺过他嘴里的烟斗狠狠的摔在地上吗?我要把他的伤疤揭开再捂上一把盐,然后正义凛然的骂他一句“混蛋”?
我做不到,因为我不配。我撇下了健在的父母,出门游荡,追寻所谓的艺术,我又何尝不是一个混蛋。
混蛋是无法声讨混蛋的。
我想家了。
出门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想家。
“刘伯,我给你画副画儿吧。”
刘伯回屋换了件蓝色的中山服坐在门槛上。
“桂芬给额做滴,她手巧滴很,莫穿过几回,还跟新滴一样尼。”
我搬了个马扎,坐在他面前。
“嘿,你这娃手艺不赖嘛。”刘伯看着自己的画像。
“这是我最后一次画画了。”我把画板收起来。
“咋?画这么好咋不画咧?”
“刘伯,谢谢这一年您收留我,我该回去了,我父母还健在,我想回去陪他们。”
“你这娃孝顺滴很,好,好娃呀,额不懂啥是艺术,额觉得,把自己滴日子过好,那就不容易咧,那艺术是个啥,让你连父母都不要咧。”
孝顺?我真的配得上这两个字吗?我默默的收拾工具,没有说话。
“那你,再给额画一个吧。”
“怎么?不满意吗?”
“满意满意,额是说,再给桂芬画一个。”
刘伯拿出一张黑白照片。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桂芬,桂芬很漂亮,笑得很开心,两只手挽着粗长的辫子看起来有些拘谨和羞涩。
我把桂芬画在了刘伯的旁边,给桂芬加了几道皱纹,桂芬变老的样子应该是这样的。
刘伯拿着画不停的抚摸,眼神跟刚才决然不同,嘴里还直说“美滴很” “美滴很”。
跟我联系的是刘伯的儿子,我到刘伯家的时候,他儿子坐在房间里。柜子上摆着那幅画,画前还插着三柱香。
“这画是你画的吧,我爸走的突然,没来得及留遗像。”
突然?我想冲过去揪起他的衣领,问他为什么不常回来看看!
我忍住了。
“刘伯生前常念叨你和你姐。”
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他有一个不幸福的童年,父亲整天酗酒无所事事,母亲独自撑起整个家……他童年经历过的事,我能想个大概。
当年刘伯把我从革命公园捡回家,是他让我这个离家的浪子及时回了头。
不管别人对刘伯是怎样的态度,他都是一个让我尊敬的老人。
刘伯把画裱了起来。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应该是他和桂芬唯一的一张“合照”。
“这是我爸的遗物,我都整理起来了,他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给你,你自己找找看吧。”
刘伯的儿子端出一个木盒。
打开木盒,一股熟悉的烟草味扑鼻而来,里面有一根烟斗,一个红袖章,还有一张桂芬的照片和一些杂物,最底下是一个信封。
信封厚厚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里面装着一副对联,我把对联铺在桌子上。
“见你时满心欢喜”
“娶你时欢天喜地”
“共度今生”
我忍了一路的眼泪在此刻奔涌而出,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这tm算哪门子对联!你是怕我笑话你才骗我说忘记了吧!
我哭了很久,等回过神刘伯的儿子已经走了。
我把画框打开,将这副对联写了上去。又把烟斗点燃,放在画前,看着画里的这对老人,鼻子一阵酸楚。
临走前,我把对联重新贴在了门框上。
看着字迹潦草的对联,思绪飞到了几十年前的某一天。
破旧的小屋里泛着暗黄色的灯光。女孩手把手教着男孩写字,嘻笑打闹间弥漫着爱情的甜蜜。
男孩决定写副对联,等结婚的时候贴出来。
女孩听到男孩的对联后笑得花枝招颤。
“我真的很想写。”男孩认真且深情的看着女孩。
女孩收了笑容,与男孩默默对视。
“我教你。”
离飞机起飞还有五个多小时,趁这段时间我去了趟革命公园,在路边买了个肉夹馍。
原本想坐在那把长椅上吃我馋了三年的肉夹馍,不料那把长椅上躺着一个流浪汉。
看不出来这把椅子还挺受欢迎的。
我轻轻的走了过去,把肉夹馍放在长椅的一端。
入了秋的午后有点凉,我裹了裹身上的风衣,漫步在革命公园。
“滴……滴”
一阵尖锐的哨声传来。
七八个大妈追着刚才那个流浪汉到处跑。
我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他肯定逃不掉。
完。
有一座城市 它让人难以割舍
有一种怀念 它叫做曾经来过
有一种旋律 它扯着嗓子唱歌
在它的中心人们叫它鼓楼钟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