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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人敲门,今天不知几次了。
为什么不摁门铃呢?大概又是上门收废品的或者疏通下水道的,又或者其他的,总有那么一批人隔三差五就主动上门,热情为你提供各种服务。不开门是不行的,他们会一直敲,一直敲,直敲到你乖乖把门开开。小区是有物业,但所有的门卫加起来不超过十颗牙,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星期天也不得安生。
放下书本,我压着心头的恕气打开房门。果然,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灰色卫衣、黑脑袋深深缩在帽子里的男人,佝着背,斜挎着一个帆布包。
家里没有废品管道畅通不加煤气……我几乎一口气倾泻而出,丝毫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和希望,只希望他快点离开,转移战场。
其实我也是农村出来的,为什么现在这么讨厌他们呢?我难道在城里呆久了蜕化了?你的确变了,玲子笑着说,是城市里的风把你从里到外的那种土里土气吹走了、蒸发了。
男人抹下帽子,笑着看着我,没有说话。
你?狗——哥,我大吃一惊,不是,哥,你什么时候……今天怎么来了?看一下幽深的楼道,没有人上来。
谁呀?玲子晃晃悠悠走了过来。
快来,玲子,不是外人,这是我老家的哥哥,就是我以前跟你提过的;这是玲子,你弟妹。我也笑着急忙给二人介绍。
我的确向玲子提及狗哥,而且不止一次。只是玲子对农村的人和事不感兴趣,所以她大概永远无法理解我和狗哥的情谊。
狗哥,是我老家远房的堂哥。狗哥上头原本有个哥哥与姐姐。狗哥出生时正值夏忙,大人们在地里忙着挥动镰刀抢收。三岁的哥哥和四岁的姐姐在家负责看管嗷嗷待哺的二哥。谁知他们两个自己也没看好,一齐滑进屋后河沟里,发现时小小的尸体在水面漂浮,像两根黑色的木头。他们的娘一时接受不了,发了疯癫,后来更离家出走不知去了哪里,再也没回来,丢下狗哥这个苦命的孩子。狗哥是他爹苦撑着,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给他起乳名叫狗剩子。名贱人好养,那时农村人都这样认为,我叫蛋子。
我们俩相差三四岁。小时狗哥是村里的孩子王,身上没有一丁点狗里狗气,人长得墩实,从未见他有过什么灾什么病,有人说是他死去的哥哥姐姐把他的一切厄运接过去了。村长的宝贝儿子虎子平时很是嚣张,拳打这个脚踢那个,朝别人身上泚尿,拿棍子捅人家屁股,我就受害者之一。但在孔武有力的狗哥面前,他却温顺得像只猫。在狗哥这个守护神的翅膀下,麻杆似的我也敢壮着胆子向虎子吐口水、问侯他全家,以报复他对我的无端羞辱,而他只能气鼓鼓地干瞪眼,像极了泥坑里的癞蛤蟆。狗哥扠着腰哈哈大笑,有时来了兴趣也上去赏他一记无影脚。由于他的仗义勇为,每年贫困救济粮的名额经常被村长卡住或挪给他人,为此狗哥爹没少揍狗哥,但他死不悔改。
所以我特崇拜他,叫他狗哥,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晃荡,如果他是我亲哥多好,那时我经常想。
后来上了学,狗哥依旧用他沙包大的拳头大杀四方,扬名立万,他甚至连老师也不放在眼里。所有人似乎都拿他没办法,包括他爹。但他却生性不喜欢读书,他入学本比我早二年,后来竟与我同班。
熬到小学毕业,他不上去了。一是因为他自己不愿上,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一是他爹拿不出钱,即便能拿出来也怕是打水漂。我爹则不然,我爹说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上下去,一直读下去。自古华山一条路,读书是农村娃走出农村、飞入城市的唯一出路,我爹说。
人有一身气力,手脚勤快,在农村种地讨生活,也未尝不可。原本以为中国一方偏僻乡村土地上又多了一个农民狗哥,但他却惹出了事,而他舞动的拳头再硬,却也摆平不了了。
哦,玲子的身形顿了顿,抬手紧了紧领口,然后冲门口的狗哥笑了笑,便转身进去了。
别在门口杵着,快进来,哥。我光激动了,竟一时忘了把狗哥让进屋来。
那个,不是,刚子,我就不进去了,他把跨进门里的右脚收了回来。我们楼下找个地方聊聊就好,毕竟咱们好久没见了。
我最后从了他。
小区楼下恰巧刚开了一家夫妻大排档,狗哥说就这地方了。他找个角落处坐下,我们要了几个菜,又要了瓶白酒。记得以前狗哥吃农村大席时很喜欢喝酒,划拳行令,哇哇乱叫,酒量也好,不像我菜的要死,一口晕,一盅倒。但狗哥这次坚决不喝,说戒了。刚出来,我懂,便不勉强他。我倒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生怕说话不慎会触及他的痛处。他也不说话。于是两个大男人闷头吃饭,你一口来我一筷。只有头顶的吊扇不甘寂寞地旋转,哗啦啦响着,搅起满屋的烟火气。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哥?最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因为我看出他好像有话说,眼神飘乎。
我打算先在城里找个活干着,你也知道,家里现在也没什么人了,我爹也被我气死了,狗哥生生咽下一口饭。
需要我帮忙吗?我放下饭碗。
不需要。等需要的时候再求你,丑话说到前头,你可不要——他抓抓脑袋,笑了。
我也笑了。
临别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我说他在里面时心底有个愿望,希望不久的将来或有生之年可以去看看蓝色的无边的大海。
哥,你的愿望肯定会实现的!我有些诧异,但仍坚定告诉他。
其实他的愿望也是我多年的愿望,却一直没有去实现。这大概也是所有没见过大海的内陆人共同的愿望吧,但我当时没告诉他。
玲子说过她以前随自己的父母一起去过海边,其实去看了也就那样。
狗哥话很少,而且有点含混不清。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可能跟他在里面的时间太长有关。我上楼的时候想。
狗哥没告诉我他这次进城一个重要的事情是要找一个女人,一个让他吃了近十年公家饭的女人,一个剪掉他十年青春年华的女人。
他后来告诉我,我才知道这个事。他一回来打听知道了那个女人现住在城里,他一定要问问她当初为什么要说瞎话陷害他。
十年了,狗哥仍意难平。
如果他当时告诉我,我是不是该劝他放手、忘记过去?可那对他公平吗?
是的,狗哥吃过牢饭。来看我之前,他刚从里面出来。十年前隔壁村里有个闺女告他奸污自己,就在村外小树林里。村长的儿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作了证,说得有鼻子有眼。狗哥愤怒至极,当晚找虎子对质,结果动了手,当场废了他的右眼。结果可想而知,罪加一等,判了十年。他爹知道后连叫几声冤孽,旧疾复发吐血,一个月后夜里死了。狗哥无法回来,我当时暑假在家,还帮着料理后事。
当时大家都以为狗哥的确做了坏事,精虫上脑,是罪有应得,而我根本不相信狗哥是那样的人。但偌大白色布告就贴在大队部门口,上面盖着一枚鲜红的印章,让人不得不信。
玲子后来翻着白眼再三告诫我少跟老家的人、这样的人交往,危险又晦气。
哥,你还年轻,要不,你找一个吧。两个人搭伙过日子要强过一个人。我向他建议,在我给了他热情的鼓励后。
狗哥笑笑,迷茫地望着外面的大街。大街上川流不息,人来车往,他没接我的话碴。
再次见到狗哥已是一年后。他在小区入口处与新来的门卫大爷聊天,抽着烟,大声说笑,旁若无人。
他在等我。
我们又转身进入那家大排档。老板娘还记得狗哥,说他比上次精神了许多。如果头发留起来就更年轻帅气了,我笑着补充道。狗哥有点不好意思了,一直挠头。
简单点了几个菜,又要了瓶白酒,狗哥这次没有拒绝。
他告诉我上次没有告诉我的事,并说没跟我说是怕给我带来麻烦。那时他的包里其实藏了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从市场买的。
你放心,我没冲动。否则,也不会坐在这里跟你吃饭喝酒了。他大概看到当时我的表情变化。
那人找到没有?怎么说?我好奇心顿起。
找到了。一言难尽呀!狗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也结婚了,嫁给一个城里人。那天,我把她堵在家里,一个老旧筒子楼里。她没想到是我,顿时惊慌失措,被我用刀直逼到床上。你不知道,我当时真想一刀结果了她。我冤呀我;或者真把她给干了,她不是告我玷污了她吗?我他娘的就满足她!可看到她泪流满面,死猪一样躺在床上,我实在下不了手了。你说我是不是越活越没出息了?我……狗哥说这些时,低下了头。
那她到底为什么那么说?她没交待底细?我又给狗哥倒了一杯。
说了。她被虎子那个狗娘养的骗了,让她说是我干的,为嫁祸给我。她就可以拿到一笔钱,给她娘治痨病。还说结果她屁钱没拿到。这些年心里也一直备受煎熬,孩子怀不上。她丈夫后来知道了她的过去,也不要她了。她现在一心想死,让我快点成全她,可我……狗哥仰脖又是一杯。我又不知该说什么,也举起酒杯抿了一口,又苦又辣。
哥,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我想转移一个轻松的话题。
我找了许多工作,人家都不要咱,需要什么无犯罪证明。没办法,咱又没技术文化,不像你,只有一把子力气。后来有人告诉我可以蹬三轮车,好的话也可以挣它个百八十块。这些日子,我也认识了一帮朋友。对了,越扯越远了,请教你个问题,我这样的可以有孩子吗?狗哥抬头认真看着我。
有孩子,你啥时候……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概他喝多了。
不是,我是说收养孩子。我准备收养一个孩子,路边草丛里捡的,一个女婴孩。嘿嘿,我已经养了十多天了。我觉得我们爷俩挺投缘,那个娃娃我一抱起来就不哭了,还笑,招人疼。还有她笑起来的眉毛有些像我的,真的,你还別不信。自从有了那个小家伙,我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你说这是不是老天爷过意不去,送给我的一份珍贵礼物?我挣的钱都给她买奶粉了,小家伙特能吃,这点也像我。对了,你看一下这个上面写的什么,我字都忘了。狗哥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我接过来一看,上面一行字:一时冲动酿成大错,无力抚养。请好心人善待孩子,没世难忘!字迹潦草。我念给他听,狗哥来回搓着一双大手,连连叹息。
照你这个条件,以我的了解,恐怕不行。我明确告诉他。
你是吃国家饭的,应该认识不少人,又会外语,可以找人通融一下吗?需要花钱,你先垫着,我以后有钱还你。哥这辈子就求你这一件事。我是真喜欢那个孩子!狗哥两个大眼珠泛红。
我知道,哥,我揽过他宽厚的肩头,这样吧,我明天托人再问问,问清楚后再告诉你。
刚子,狗哥这里先谢谢你。我干了!咕噜一声,他一口闷下。瓶中酒所剩无几,几乎见底了。
几天后,我问清楚了,也尽力了,一个扎心的现实是:狗哥真的无法满足基本的收养条件,只能把孩子送到儿童福利院。否则,将触犯现行法律。我犹豫再三,最终满怀歉意地告诉了他。我没见他,电话里告诉他的,因为我怕看到一个男人失魂落魄的样子。
狗哥电话里半天没吭声,但当我说到法律二字时,电话那头的他好像颤抖了一下。他最后只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狗哥最后还是步履蹒跚地把孩子送过去了,我陪过去的。我不知道后面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没有孩子陪伴的狗哥一个人是怎么度过的。
后来家里接了几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拿起话筒,喂了半天,对方都不吭声。我严重怀疑是狗哥打来的。但我又不知道他的住址,由于他居无定所,经常换来换去,就是城市里一流浪者。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冷酷无情,先给你一个明亮的希望,再一个反手,把你推下绝望的深渊。
大概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小半年后,狗哥又主动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一个人现在在赶往舟山的东极岛的路上,他终于快看到大海了。电话里,狗哥似乎很开心。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哥俩再聚聚?他好像没听见,因为电话里传来阵阵声响,像是海浪翻涌的声音。
Hello,我的狗哥!我最后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