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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又把自己锁在外面了。他的钥匙呢?
这回是在自己家的卫生间。淅淅沥沥的水声从门缝里传出来,提醒他刚才正在洗手,顺手带上了门——然后就听见那声熟悉的“咔哒”。
他站在狭小的过道里,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睡衣,拖鞋里还沾着水渍。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第一次是阳台,第二次是卧室,现在是卫生间。妻子去女儿家照顾月子已经两个月,老王独自生活的能力像漏气的皮球,一天天瘪下去。
“老了,不中用了。”他喃喃自语,摸索着睡衣口袋,虽然明知那里什么都没有。
老王弓着腰,开始在家里翻找备用钥匙。妻子临走前反复交代过:“备用钥匙在书房最下面抽屉的铁盒里,用红绳子串着的就是。”他当时嗯嗯啊啊地应着,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现在他打开抽屉,铁盒是找到了,里面却只有几枚生锈的硬币和一张1998年的公共汽车月票。红绳子?连个影子都没有。
老王叹了口气,额头渗出细汗。这感觉熟悉得令人沮丧——门会自己锁上,东西一放下就消失,煤气灶要么打不着,要么关不掉。这个家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专挑他独自一人时使绊子。
他看了眼墙上的钟,下午三点十分。这个时间,开锁师傅应该不忙。
电话拨通了,那头的年轻人声音懒洋洋的:“什么锁?防盗门还是室内门?”
“卫生间的,老式球形锁。”老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室内门啊?大爷,这种锁不用叫师傅,找个硬点的塑料片一划就开。我教您,找张旧信用卡之类的......”
老王手忙脚乱地找银行卡,按照指示塞进门缝,笨拙地划拉着。锁纹丝不动,卡片却弯了。
“不行啊,小伙子。”
“那您试试从门上的气窗爬进去?很多老房子的卫生间门上有小窗户。”
老王抬头,果然看见门上方那个不到半米见方的小气窗。问题是它离地至少两米高,他这把老骨头......
四十分钟后,开锁师傅还是来了。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动作利索得像一阵风,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问题。
“大爷,这锁太老了,弹簧没力了,容易卡住。换一个吧,百来块钱的事。”
老王付了八十元开锁费,送走师傅,站在终于打开的卫生间门前发呆。水龙头还在滴水,嗒,嗒,嗒,像在嘲笑他。
为什么不换锁呢?妻子在家时就提过好几次,他总是摆手:“能用就行,换什么换。”现在他盯着那老旧生锈的锁具,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固执有多可笑。
第二天,老王去了建材市场。琳琅满目的锁具让他眼花缭乱,不锈钢的、铜质的、智能感应的......他最后选了个最普通的白色球形锁,三十五元。
回家路上,他捏着那袋新锁,忽然想起四十年前,他和妻子刚分到这间单位房时,也是他亲手给每个房间安上锁。那时他手脚麻利,什么活都会干一点。如今却连换个锁都要犹豫半天。
工具找起来又是一番折腾。螺丝刀在哪儿?钳子呢?他把阳台的工具箱翻了个底朝天却只有一堆生锈的钉子空罐子。
最后在厨房最下面的橱柜角落找到了工具盒,上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
拆旧锁比想象中困难。螺丝锈住了,拧不动。老王使劲之下,螺丝刀一滑,手背在门框上划出一道血痕。他吸了口气,找创可贴。
等终于拧下最后一个螺丝,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老王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看着门上那个空洞,像一张嘲笑的嘴。
休息片刻,他重新振作精神,开始安装新锁。然而就在即将大功告成时,他发现了一个问题——新锁的螺丝孔与旧孔对不上,需要重新打孔。
电钻?他当然有。但那是儿子几年前买的,他从未用过。插上电,按下开关,突然的轰鸣声吓了他一跳,电钻从手中滑落,差点砸到脚。
老王关上电钻,坐在满地狼藉中,感到一阵深深的溃败。
电话就在这时响起。是妻子的每日例行来电。
“吃饭了吗?”那头问。
“吃了。”他撒谎,看着冷锅冷灶。
“家里都好吧?”
“好得很。”他说,瞥了一眼拆得七零八落的门锁。
通话很短,妻子要忙着照顾小外孙。挂断后,老王看着手机屏保上全家福的照片,突然特别想念有人在身边唠叨的日子。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电钻。这次他握紧了,先在废木板上试了试手感,然后小心翼翼地在门上定位、打孔。声音依然吓人,但他的手稳了一些。
装上新锁,拧紧最后一颗螺丝,已经是晚上七点。四个小时,换了一扇室内门的锁。老王苦笑着想,年轻时这点活半小时就能搞定。
他试着转动新锁,左旋,右旋,流畅顺滑。一种微小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但当他准备试试锁门功能时,手指突然停住了。那种被锁在外面的恐惧感袭来,如此真切,让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矛盾就在这时浮现——新锁是为了防止再次被锁 ,但测试它就意味着可能再次被锁 。老王站在门内外之间,手悬在半空,进退两难。
最后他做了个折衷的决定——把门虚掩着,这样即使锁上了也能推开。但这样又怎么算测试呢?
老王在门前站了足足十分钟,最后他叹了口气,彻底关上门,然后屏住呼吸转动了锁钮。
“咔哒。”寂静。
他伸手推去,门开了。
原来他忘了把锁舌完全拧出。老王哭笑不得,这小小胜利带来的安慰打了折扣。
他重新关上门,这次果断地锁上。清脆的“咔哒”声后,他再次推门——门纹丝不动。成功了。
但下一秒,老王愣住了。成功意味着他现在确实被锁在了卫生间外,而新锁的钥匙还挂在里面的门把上,闪闪发亮地嘲笑他。
他站在原地,先是愕然,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在空荡的房子里回响,有点疯癫,也有点释然。
最后还是叫了开锁师傅,同一个人,同样的八十元。
“大爷,怎么又是您?”年轻人憋着笑说。
“这回是试新锁。”老王自己也觉得好笑。
师傅走后,老王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焕然一新的卫生间门锁,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起身走进卧室,从床头柜最深处找出一个铁盒——不是书房那个,是卧室这个。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串系着红绳的钥匙。
妻子根本没有把备用钥匙放在书房。
老王握着那串钥匙,哭笑不得。这两个月来的种种不便,原来都是自己记错了地方造成的。他想起妻子临走前的叮嘱,现在才恍然大悟——她说的就是卧室这个铁盒,是他自己心不在焉记错了。
窗外,夕阳西下,天色渐暗。老王没有开灯,坐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思考着这个小小的矛盾:为什么人总是与自己过不去?为什么宁愿一次次叫开锁师傅,也不愿好好找找备用钥匙?为什么明明需要帮助,却对家人说“一切都好”?
黑暗中,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妻子的号码。
“喂?”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背景里有婴儿的啼哭。
“我今天换了卫生间的锁。”他说。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换了?怎么样,没把自己再锁外面吧?”
“锁了两次。”老王老实交代,“叫了两次开锁师傅。”
电话那头传来妻子的笑声,不是嘲讽,而是那种过了一辈子的夫妻才有的、包容的理解的笑。
“吃饭了吗?”她又问,这次语气不同了。
“还没。”
“冰箱底层还有冻饺子,我走前包的,在保鲜盒里。别煮破了,水开了加点凉水,加三次。”
老王听着,眼眶突然有点发热。他嗯了一声,说不出来话。
“周末我回去一天,”妻子说,“给你包点新的放冰箱。”
“不用,照顾闺女重要。”
“你也重要。”她说得干脆利落,像四十年来每次一样。
挂掉电话,老王在黑暗中又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开灯,走进厨房。他找到冻饺子,按照指示煮了一碗。水开加凉水,加三次,一个都没煮破。
吃饺子时,他注意到冰箱门上贴着一张便条纸,是妻子娟秀的字迹:“备用钥匙在卧室铁盒里,红绳系着。别再到处乱找了。”
便条日期是她离开的那天。
他矛盾重重的生活,或许不会因为找到一串钥匙而彻底改变。明天可能还会找不到东西,还会被自己设的陷阱困住。但至少今晚,热乎乎的饺子下肚,他感到久违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