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分后的白天格外短,加上这几天绵绵不断的秋雨,下午五六点钟,天色便早早暗淡下来。
静瑟的乡野,突然传来阵阵凄厉的哀哭声。那声音如泣如诉,肝肠寸断,犹如吊着的钢丝一般在幽暗空旷的山谷里荡来荡去,听的人毛骨悚然。
唉……莲芝又回来看她儿子了……
听到哭声的村民同情而无奈的摇头叹息道。
莲芝的儿子国平,已经死了十年,今天是他十周年忌日。
在国平的坟前,苍松翠柏已成荫。满头白发的莲芝,瘫扶在儿子的坟头哭的撕心裂肺。在她的旁边摆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祭国平的寒食。
许久,莲芝停止了痛哭,泪水依然模糊着眼。她颤抖着双手从篮子里把祭品一样样取出来轻轻摆放在坟前,嘴里发出游丝般微弱的声音:儿啊,妈给你送饭来了……
2.
莲芝是个苦命的女人。家里姊妹四个,她排行老大。十八岁那年在媒婆的撮合下,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彭顺儿。看到彭顺儿油头滑脑的样子,莲芝死活不同意,可最终拗不过父母之命,只能流着泪穿上嫁衣。
当时,家住县城的彭顺儿姐夫看彭顺儿整天无所事事,便找关系把他安排进县城机械厂上班。凭着一双洞察力较强的贼眉鼠眼和会拍马屁的三寸不烂之舌,彭顺儿很快混了个车间小组长的官职。
刚结婚那会儿倒也还算本分。每天一下班便骑着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呼呼啦啦一路从县城飞奔回乡下的家里。每个月的工资自己留点私房钱,剩下的全部交给莲芝。
然而好景不长。没多久莲芝怀孕了,彭顺儿却渐渐回家越来越晚,工资也交的越来越少了。有时候甚至夜不归宿。老实憨厚的莲芝从来没有多想过什么,还心疼彭顺儿加班辛苦,总是想尽办法给他做好吃的,可是彭顺儿依然我行我素,有时候甚至一个星期都不回家。渐渐的风言风语在村子里传开来,说彭顺儿在城里有女人了。这话也传到了莲芝耳朵里,她不相信。
彭顺儿终于回来了,莲芝挺着肚子好酒好菜伺候他。晚上等他洗过脚坐在床上,莲芝试探着轻声问道:你这么久不回家,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彭顺儿瞪着他那牛卵子般的大眼睛恶狠狠的吼道:什么事瞒你?你说清楚能有什么事瞒你?!看到彭顺儿凶巴巴的样子恨不得把自己吃掉,莲芝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终于熬到了临产期。莲芝在经历了一天一夜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在接生婆的帮助下,嘴里咬着擀面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娃儿。当接生婆把孩子包好递给彭顺儿,彭顺儿不耐烦的撇了一眼:咋不生个带把儿的?
……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过着。彭顺儿的妈死的早,爹年龄大耳朵聋,彭顺儿又经常不回家,照顾孩子自然就是莲芝一个人的事。莲芝要带孩子,要照顾公公,还要干农活做家务,常常忙的顾不上吃饭。孩子没有奶吃,饿的呱呱直哭,看着孩子哭,莲芝也跟着哭……
3.
终于东窗事发。夏日的一个黄昏,太阳终于落山了,外面依然闷热。莲芝在道场收晒在地上的苞谷,把孩子放在旁边的轿轿椅上顺便照看。
远远的,对面的黄土路上一辆自行车往彭顺儿家的方向奔过来。是彭顺儿姐夫。
快跟我走,顺娃子出事了!
姐夫气喘吁吁的说到。
莲芝顾不上道场没收完的苞谷,急匆匆进屋抓起两条尿布,抱上孩子,慌慌张张坐上姐夫的自行车往县城的方向扬尘而去。她慌的都忘了问姐夫,彭顺儿出了什么事……
在机械厂的治安室,莲芝看到了几天没回家的丈夫。此时的彭顺儿耷拉着脑袋,两个滴溜溜的眼睛没有了往日的神气,低着头的脖子露出酱紫色的伤痕。
姓彭的!当着大家的面给老子一个交代!
没等莲芝张口,一个粗声莾气的声音如闷雷般响起。莲芝这才看到,靠门背后的长凳子上还坐着一个面相凶悍的男人。
在那个男人一声声不堪入耳的辱骂声中,车间主任悄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莲芝:彭顺儿和车间一个女人也就是这个男人的老婆早就好上了。彭顺儿常常不回家,就是和那个女人在一起鬼混。这个男人长期在工地干活,彭顺儿就去他家帮忙“照顾”他老婆。昨天晚上彭顺儿照例去那个女人家过夜,不料被一大早回家的男人逮个正着。瘦小的彭顺儿被这个男人像拎小鸡一样从床上拎起来,扑通一声扔在地上按住打了个半死。男人发泄完满腔熊熊燃烧的怒火,又让彭顺儿在纸上写下忏悔书和五百元的欠条,这才揪着他的衣服一起来到厂里找领导讨说法。领导通知了彭顺儿姐夫,姐夫只好找来莲芝。毕竟,五百元是整整一年的工资……
莲芝大脑一片空白,她像个被抽了筋的无骨人一样瘫坐在地上,滚烫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无声的落下,一滴滴落进怀里的女儿头上……
……
莲芝抱着女儿走在前面,彭顺儿低着头灰溜溜的跟在后面,就这样一路无声的往回走着。
彭顺儿的自行车抵给了那个男人,还找姐夫借了两百块钱,这才把事情解决。当然,彭顺儿再也回不去厂里了……
丢了工作又丢面子的彭顺儿开始酗酒,他整天处于醉生梦死的游离状态。家务活不干,孩子不带,动不动就发脾气摔东西。这一切,莲芝都默默的忍受着。这个老实憨厚的女人从小就被父母灌输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她期盼有一天彭顺儿能够重新振作起来照顾这个家,照顾她和孩子。
4.
女儿快一岁的时候,莲芝又怀孕了。此时的彭顺儿已渐渐有所收敛,地里的农活也帮忙干一部分,偶尔心情好的时候还主动帮忙洗碗。苦命的莲芝觉得,总算拨开云雾见青天了。
苦也好乐也好,日子总是如过隙白驹般飞快流逝。
转眼莲芝已肚大如箩。还是那个接生婆,只不过这一次莲芝撕心裂肺的疼了一天一夜,孩子还是没有生出来。接生婆又拿来擀面杖让莲芝咬住使大劲……终于,孩子在血泊中出来了。是个男娃儿。彭顺儿从接生婆手里接过孩子,高兴的转了好几圈。
怎么这血止不住!
接生婆发现,半死不活的莲芝此刻已经奄奄一息,血还在不停的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流……
……
莲芝这辈子都感激接生婆。是她及时发现不对劲,自己才被送往镇上的医院。虽然,大出血切除了她的子宫。虽然,这辈子她注定只有两个孩子……
5.
树叶儿黄了又绿,花儿谢了又开,太阳落了又升,月亮缺了又圆。
孩子们慢慢长大了。女儿招娣很争气,考上了省城的医科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当了一名妇产科医生。儿子国平高中毕业没有再读书,跟着县城的姑父学开车,又去考了驾照。年轻又肯吃苦的国平应聘到一家货运公司当了一名货车司机,全国各地跑运输。莲芝和彭顺儿也被孩子们接到了城里,一边照顾女儿家的小外孙,一边照顾未成家的儿子国平。一切,好像风平浪静。
6.
如果说两个孩子是莲芝一生的全部,那么女儿就是她前半生的幸福,儿子,是她后半生的眼泪。
莲芝这辈子都忘不了十年前的今天。一场车祸,终止了国平年轻的生命,也终止了她后半生的幸福。人生所有的快乐,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苦辣酸甜都在这一天戛然而止。从此,她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
国平的身体是那么的僵硬,直挺挺的躺在那里,身上盖的白色床单刺的在场的每个人眼睛疼到流泪。莲芝在女儿和一众亲人的搀扶下,拖着两条瘫软的没有任何感觉的腿一点点挪到国平的身边。她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就那样直愣愣的瘫爬在儿子身边,用那双抖得不能自已的手颤巍巍掀开儿子脸上的白布。
他像睡着了一样。尽管满脸的血肉模糊已看不清他往日那英俊阳光的面容,尽管他的身体被沉重的货物和悬崖上的大石头折磨的残缺不全,但此刻的他是那么安静,不吵不闹,就像小时候睡在莲芝怀里一样,任凭妈妈怎么喊怎么叫,纹丝不动……
莲芝的心碎了,碎的血肉模糊,碎的千疮百孔,疼的她无法呼吸……
7.
十年生死两茫茫。夜色下,国平的坟头干干净净,莲芝却还是发现了一株新长出来的嫩草,她轻轻的将小草连根拔起。俯下半个身子,将脸贴在坟头潮湿的黄土上。许久,一动不动……
夜色泻在国平坟上,莲芝身上。
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