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兰亭序,僧智永弟子辨才,尝于寝房伏梁上,凿为暗槛,以贮兰亭,保惜贵重于师在日。贞观中,太宗以听政之暇,锐志玩书,临羲之真草书贴,购募备尽,惟未得兰亭。寻讨此书,知在辨才之所。乃敕追师入内道场供养,恩赉优洽。数月后,因言次,乃问及兰亭,方便善诱,无所不至。辨才砍称往日侍奉先师,实常获见。自师没后,荐经丧乱,坠失不知所在。既而不获,遂放归越中。后更推究,不离辨才之处,又敕追辨才入内,重问兰亭。如此者三度,竟靳固不出。
上谓侍臣曰:“右军之书,朕所偏宝,就中逸少之迹,莫如兰亭。求见此书,劳于寤寐。此僧耆年,又无所用。若得一智略之士,设谋计取之必获。”尚书左仆射房玄龄曰:“臣闻监察御史萧翼者,梁元帝之曾孙,今贯魏州莘县,负材艺,多权谋,可充此使,必当见获。”太宗遂召见。翼奏曰:“若作公使,义无得理。臣请私行诣彼,须得二王杂贴三数通。”太宗依给。
翼遂改冠微服,至洛潭,随人商人船,下至越州。又衣黄衫,极宽长潦倒,得山东书生之体。日暮入寺,巡廊以观壁画,过辨才院,止于门前。辨才遥见翼,乃问曰:“何处檀越?”翼就前礼拜云:“弟子是北人,将少许蚕种来卖,历寺纵观,幸遇禅师。”寒温既毕,语议便合。因延入房内,既共围棋抚琴,投壶握槊,谈说文史,议甚相得。乃曰:“白头如析,倾盖如旧,今后无形迹也。”便留夜宿,设缸面药酒、果等——江东云缸面,犹河北称瓮头,谓初熟酒也。酣乐之后,请宾赋诗。辨才探得来字韵,其诗曰:“初酝一缸开,新知万里来。披云同落寞,步月共徘徊。夜久孤琴思,风长旅雁哀。非君有秘术,谁照不燃灰?”萧翼探得招字韵,诗曰:“邂逅款良宵,殷勤荷胜招。弥天俄若旧,初地岂成遥?酒蚁倾还泛,心猿躁似调。谁怜失群翼,长苦业风飘。”妍蚩略同。彼此讽咏,恨相知之晚。通宵尽欢,明日乃云。辨才云:“檀越闲即更来。”翼乃载酒赴之,兴后作诗,如此者数四。诗酒为务,其俗混然。
经旬朔,翼示师梁元帝自书职贡图,因谈论翰墨。翼曰:“弟子先传二王楷书法,弟子自幼来耽玩,今亦数贴自随。”辨才欣然曰:“明日来,可把此看。”翼依期而往,出其书以示辨才,辨才熟详之曰:“是即是矣,然未佳善也。贫道有一真迹,颇是殊常。”翼曰:“何贴?”才曰:“兰亭。”翼笑曰:“数经乱离,真迹岂在?必是响榻伪作耳!”辨才曰:“禅师在日宝惜,临亡之时,亲付于吾,付受有绪,那得参差?可明日来看。”及翼到,师自于屋梁上槛内出之。翼见讫,故驳瑕指纇曰:“果是响榻书也。”纷竞不定。自示翼之后,更不复安于伏梁上,并萧翼二王诸贴,并借留置于几案之间。辨才进年八十余,每日于窗下临学数遍,其老而笃好也如此。
自是翼往还既数,童弟等无复猜疑。后辨才出赴邑汜桥南严迁家斋,翼遂私来房前,谓童子曰:“冀(原文如此,应是翼字)遗却帛子在床上。”童子即为开门,翼遂于案上取得兰亭及御府二王书贴,便赴永安驿,告驿长陵诉曰:“我是御史,奉敕来此,今有墨敕,可报汝都督知。”都督齐善行闻知,驰来拜谒。萧翼因宣示敕旨,具告所由。善行走使人召辨才,辨才仍在严迁家未还寺。遽见追呼,不知所以。又遣云:“侍御须见!”及师来见御史,乃是房中萧生也。萧翼报云:“奉敕前来取兰亭,兰亭今已得矣,故唤师来别。”辨才闻语而便绝倒,良久始苏。
翼便驰驿南发(南,疑为而字,因回京不应向南走),至都奏御。太宗大悦,以玄龄举得其人,赏锦彩千段。擢拜翼为员外郎,加五品。赐银瓶一,金缕瓶一,马脑碗一,并实以珠。内厩良马两匹,兼宝装鞍辔。宅庄各一区。太宗初怒老僧之秘吝,俄以其年耄,不忍加刑。数月后,仍赐物三千段,谷三千石。便敕越州支给。辨才不敢将入己用,乃造三层宝塔,塔甚精丽,至今犹存。老僧因惊悸患重,不能强饭,惟啜粥,岁余乃卒。
帝命供奉榻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真等四人,各榻数本,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贞观二十三年,圣躬不豫,幸玉华宫含风殿。临崩,谓高宗曰:“吾欲从汝求一物,汝诚孝也,岂能违吾心耶,汝意何如?”高宗哽咽流涕,引耳而听受制命。太宗曰:“吾所欲得兰亭,可与我将去。”后随仙驾入玄宫矣。今赵模等所榻在者,一本尚直钱数万也。
智永和尚的弟子辨才,曾经在卧室横梁上,凿出一个暗格,用来藏王羲之所写的《兰亭序》,比师傅在世的时候更珍重爱惜它。贞观年间,太宗在政务之暇,全心专研练习书法,临摹王羲之的楷书和草书,将他的书贴几乎全搜购来了,只缺了《兰亭序》一书。到处搜寻追索,得知在辨才那里。于是诏令将辨才送入宫内道场供养(此处有误,则天朝始在皇宫内设道场,太宗时尚无此制度),给他的待遇非常优厚。
几个月后,借着闲谈的机会,太宗问起《兰亭序》下落,多方打探,旁敲侧击,问得非常详细周到。辨才坚称当年侍奉智永时,确实经常见到此书。自从先师圆寂后,屡遭丧乱,书也不知遗失在何处了。经过一段时间也没得到兰亭,就放智永回到越州他原来的寺庙(应他师傅智永出家的永欣寺)去了。后来再三推演追究,确定书就在辨才那里,又诏令他入宫,再次问询兰亭下落。就这样反复三次,辨才一直珍藏着到底没有拿出来。
太宗对侍臣们说:“朕特别偏爱右军的字(王羲之曾任右军将军),现在世上流传着的逸少的书贴(王羲之字逸少),没有超过《兰亭序》的。我想一睹此书,醒寐思之。辨才老了,《兰亭序》放在他那也没什么用。如果有一个机智多谋的人,巧施妙计,一定能从和尚那里得到它。”
尚书左仆射(因太宗曾任尚书令,故唐时尚书省不设尚书令,而以左、右仆射为尚书省最高长官,相当于宰相)房玄龄说:“臣听说监察御史萧翼,是梁元帝萧绎的曾孙,现在居住在魏州的莘县。他很有才能,智计百出,可担此任,让他去一定能成功。”太宗就召见了萧翼。萧翼说:“如果以官员的身份去,一定不会成功。臣请隐瞒身份去见他,还需带上几张二王(指王羲之、献之父子)的不同字体帖子。”太宗依言满足了他的要求。
萧翼于是改换了平民的帽子和衣服,到洛阳后,在洛水坐上商船,一直到了越州。又换上极为宽大不合身的黄衫(唐制“庶人服绸絁布,其色通用黄”),仿佛一个山东(函谷关以东)的书生。傍晚时分进入永欣寺,沿着长廊观摩壁画,经过辨才的禅院,就停在门前。辨才远远地看见他,就问道:“檀越是哪里人?”萧翼上前施礼,说:“弟子来自北方,带着一些蚕种来卖,一路上路过的寺庙都要参观,却幸运地遇到了禅师。”寒喧过后,两人就觉得话语投机。于是辨才请萧翼进禅房,两人围棋弹琴,投壶双陆(泛指各类游戏),高谈文学,阔论历史,十分融洽。
辨才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们今后就无需拘礼了。”(有人相交一辈子,仍如彼此如刚认识一样生疏,有人只是短短几句交谈,就象老朋友一样了。倾盖,指路上两马车相遇(主人互相交谈)停下时,车盖前倾的状态。)就留萧翼在禅院里过夜,用缸面药酒、水果等招待他。(江东地区说的缸面,就是河北人(黄河以北)说的瓮头,即新酿的酒)。酒酣耳热后,又赋诗唱和。辨才抽到了来字韵,作诗说:“刚开启一缸新酿的酒,就从万里外来了新知己。我们共住山间,于月下落寞徘徊。夜深了,唯有孤琴寄托情思,高天上,迁徙的大雁在风中哀鸣。若非你有奇妙的法术,谁又能温暖我这死灰一样的心呢?”
萧翼抽到了招字韵,写得诗为:“们偶然相遇在这良宵,又蒙你盛情相邀。本是天各一方之人,却很快如同多年老友,可见知己不以山海为遥。新酒的绿蚁倾掉又浮出,不安的心情却渐渐平静。谁可怜我这失群的雁,长受风吹之苦。”
两人的诗工拙相似,互相着吟诵对方的诗,更是相见恨晚。尽欢一夜,第二天萧翼才告辞。辨才说:“施主有空时就再来。”萧翼就带着酒去赴约,高兴后就作诗,就这样反复多次。虽只饮酒作诗,两人已不分彼此。
过了十天半月,萧翼拿出梁元帝亲笔的职贡图给辨才观赏,于是两人又谈论起书法来。萧翼说:“弟子有先人传下来二王的楷书法贴,弟子自幼即临摩赏玩,现在也随身带着数本帖子。”辨才说:“你明天带过来让我看看。”萧翼第二天来,就将二王帖子拿给辨才看,辨才仔细看过后说:“确实是二王真迹,但不是最好的。贫僧有一本真迹,很是不寻常。”萧翼问:“什么贴子?”辨才说:“兰亭序。”萧翼笑着说:“屡经离乱,真迹怎么可能还在?一定是响榻伪作!”(响榻:复制字帖时,以油纸罩在真迹上面,贴于窗间,用细笔勾下笔画轮廓,再填上浓墨,也称双钩。)
辨才说:“先师在世时,十分珍惜,去世前又亲手交给我,传承都有郑重的手续,怎会有错?你可明天来看。”等第二天萧翼来了,禅师亲自从屋梁上的暗阁内取出《兰亭序》给他看。萧翼看完后,故意在里面挑刺,说:“果然是伪作。”两人争执不下。
自从把《兰亭序》给萧翼看后,辨才也不再把书收回梁上,把萧翼带来的几本帖子也借过来,一起放置在桌案上。辨才当时都八十多岁了,还每天于窗下临摩几遍,其老而好学,已到了如此地步。(这就是辨才没把书放回梁上的原因)
自从萧翼多次往还辨才处后,辨才的弟子们也不再提防他。后来辨才出门赴乡里汜桥南的严迁家吃斋饭(斋僧是件功德),萧翼就趁机来到禅房,对辨才弟子说:“我忘了张手巾在桌上。”弟子就打开了门,萧翼就在桌上拿走《兰亭序》及自己带来的二王书贴,直接赶到了永安驿站,对驿长说:“我是御史,奉皇命来此,现在手中有皇上的墨敕(直接由宫中发出,未曾中书省盖章的敕令称墨敕),你可速报于你都督知道。”都督齐善行得报后,骑着马就赶来拜谒,萧翼出示墨敕后,就详细告诉了齐善行自己来此的原因。都督立即差人去召辨才,当时辨才还在严迁家里,尚未回寺。忽然被召唤,也不知什么原因。又派人传令说:“御史要见你!”等禅师来见御史时,才知道原来就是萧翼。萧翼说:“我奉皇命前来拿《兰亭序》,现书贴已到手,所以特意叫禅师来做个告别。”辨才听到这话马上就晕倒了,很久才醒过来。
萧翼便急驰回京,到了长安后,奏知皇帝。太宗极为高兴,因房玄龄举荐有功,赏他彩锦千匹。又升萧翼为员外郎,授五品衔(御史为正八品,员外郎为从六品,加授五品,则已经超过郎中了。六部每部设四司,司长为郎中,副司长为员外郎)。并赏银瓶一、金缕瓶一、装满珍珠的玛瑙碗一。又赏配了珍宝装饰的马鞍和辔头的内厩良马两匹,城内的住宅和城外的田庄各一处。
太宗开始有些气愤辨才吝啬,很快又以其年老,不忍让他受刑。几个月后,还是赏赐给辨才三千匹绢、三千石谷,就叫越州府库支付。辨才也不敢收下来给自己用,就用这些财物造了三层宝塔,塔修得非常精美,至今还在。老禅师因惊吓得了重病,不能多吃饭,只喝稀粥,过了一年多就圆寂了。
太宗又命专门做拓印的供奉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真等四人,每人都榻了几本,用来赏给太子和诸王大臣。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重病,卧病于玉华宫的含风殿,驾崩前,对高宗说:“我想从你这要一样东西,你如果真孝顺的话,就不会违背我的心意,你觉得呢?”高宗痛哭流涕,府首贴耳听太宗遗命。太宗说:“我想要的是《兰亭序》,可以让我带去。”后来《兰亭序》就跟着太宗葬入昭陵了。现在赵模等人所榻写的书贴,一本还能卖几万钱。
《法书要录》是唐明皇时宰相张嘉贞的玄孙张彦远所著。全书共十卷,内容是编集古人论书法的文字,上至东汉,下止于宪宗元和年间。全录古人原文,不作改动,是研究书法史的宝贵资料。张彦远在乾符年间官至大理寺卿。
《购兰亭序》出自《法书要录》,载于《太平广记》卷二百零八,“书”类。王羲之所书《兰亭序》在我国书法史上有极高的地位,被称为行书第一。本文虽为小说,有部分情节可能经不起推敲,例如太宗时宫中尚无道场;当时五言律诗也未成熟,书中萧翼与辨才两人所作的诗,真假难辨。但唐太宗派萧翼从辨才手中智取《兰亭序》当为史实,《兰亭序》陪葬于太宗昭陵,几乎也是文史界共识,故本文有其相当的历史价值。辨才的师傅智永和尚,是陈、隋时著名的书法家,据说是王羲之后人,则他保有《兰亭序》真迹也合于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