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就像开闸泄洪的水一样从车站里涌了出来。
“爸!在这儿,我在这儿呢!”
我极力地向父亲挥着手。看着父亲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我赶忙接过他手中的大包小包。
“干嘛拿这么多东西,不都跟你说了,我这边啥都有!”我看着满头大汗的父亲,责怪道。
“也没多少东西。”父亲笑着说道,眼睛眯缝着打量打量了我,蹦出一句话,“瘦了呀”。
我住的地方离车站很远,需要先坐地铁,再换乘两趟公交车,前前后后大约得两个小时。
我背着父亲的双肩包,拎着另一个鼓囊囊的黑色行李包在前边带路,父亲则拖着箱子跟在后边,此情此景竟有些像我当年去大学报到的样子。
我个子高,步子大,父亲一路小跑才勉强追上我。
地铁出来换乘公交有段距离,父亲的行李包里也不知道放了啥,坠得我胳膊都有些酸痛。
七月的北京空气热的发烫,让人躁得难受,汗衫湿透了贴在身上,黏糊糊的,使得我一路也没有给父亲好脸色。
公交车迟迟不来,等车的人也越来越多,黑压压地挤在站点仅有的一块阴凉里,我拽拽父亲,示意他往我这挤挤,好有些阴凉,他摆了摆手,汗水爬满了他那黑黢黢的脸。
好不容易等来车,我和父亲挤上去坐了下来,我揉着泛酸的胳膊,有些生气,“都和你说了别拿这么多东西,你老是不听!”
“就这点,都是你爱吃的。”父亲讪讪道,仿佛做错了事情。
“这么热的天,我说打车回家,你又不同意,你看咱两个这一身臭汗。”我没好气地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父亲。
“你这刚工作,也没多少钱,打个车一百多块钱,多不划算,再说了,公交车也有空调不是?”
“没法儿说你。”我甩下话,“你睡会吧,还得一会才能到呢。”
“没事,你睡吧,我看着东西。”爸爸执拗的说。
可能是因为车里像罐头一样躁闷,也可能是因为早起赶车的疲惫,不一会儿,父亲倚着窗户睡着了。
看着打鼾的父亲,稀稀落落的头发里又多了些灰白,许久不见,皱纹也多了几条,脸颊依旧的紫红,即使又多了几分黢黑的皮肤也盖不住,看来高血压的毛病还没治好。
“爸,到了!”我打开门锁,把行李箱和手提包拎了进来放在地上,小小房间一下子就没什么落脚的地方了。
“爸,你先坐会,我给你做点吃的。”
“上马饺子下马面,你煮点面就行,我包里有你妈煮的鸡蛋,你拿出来热热。”父亲朝着我嘱咐了一声。
“好。”我一边收拾锅一边闷声答道。
简单地煮了清水面,切了点咸菜,两个人晚餐就这样如此了。
两个人端着碗闷头吃了会,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父亲抬头对我说,
“晓林出差去了?”
“嗯,去江苏了。”
“那最近工作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奥。”
“你吃个鸡蛋。”
“好。”
简短对话后,两个人又都低下头,继续吃面。
突然,父亲停了下来,我有些诧异,“怎么了,爸?”
“没事,好像有根头发,不要紧。”父亲说道。与此同时赶紧把一根短短直直的头发扒拉到垃圾筒里。
“要不倒了吧,我再给你煮点。”我站起身子,准备把父亲手里的面拿过来倒掉。
“不就一根头发嘛,别浪费。”父亲紧紧地捂着碗,阻止我伸过去的手,仿佛早就知道我的反应。
“都掉进头发了,再说现在咱们又不差这一碗面。”我依旧不死心。
“汗水摔地上八瓣才能换来一粒米,条件越好,就要越懂得珍惜,快吃吧!”爸爸罕见地朝我严厉起来。
面条里一根头发却成了晚饭的小小插曲,我们两个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吃过饭,父亲拉过箱子、背包,开始往外倒腾东西,我在旁边蹲着帮忙一起收拾,看着父亲一件一件如数家珍地拿了出来,还絮絮叨叨像念说明书一样解释着:
“这是你妈给你炸的里脊,你不是爱吃这个嘛,冻冰箱里,够吃一段时间的。”
“这是婆婆丁,你胃不好,拿这个泡水喝,管用。”
“对了,这是给你磨的豆粉,你们早上不是懒得做饭嘛,冲点这个喝,管饱还营养,早饭得吃。”
... ...
零零碎碎的东西摊在地上,就像闪闪发亮的星星,似乎带我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那个年代。
高中的时候,学校离家只有两三里地,因为吃不惯学校食堂,所以我早中晚都在家里吃饭。作为鲁中小城,早饭习惯的是面条、油条、粽子,而相比起从外边买油条、粽子,吃面条又省钱 还实惠。
“怎么有头发啊,怎么吃啊,不吃了,不想吃了!”我捏着一根蜷曲的头发冲着父亲喊道,“一看就是你的头发。”因为家里只有父亲是卷发。
“不就一根头发嘛,赶紧吃,吃了还得上学呢!”母亲开解道。
“都怪你,都说早上不吃面条了,你自己不做,还让我爸做,我爸笨手笨脚的,你这不难为他吗?”我调转了枪口,各种怨气 倾泻而出,“不吃了!”我把碗 往里边一推,一根头发成了导火索,一下子点燃了因为模拟考 考砸了的低落心情。
“你妈不是生病了嘛!”父亲向我解释道。
“好了,我给你煎个馒头吧。”母亲咳嗽了两声,妥协道。
“都说了不吃了,不吃了,来不及了,我上学去了。”我站起来,拎起书包准备走。
“你这孩子,一上午课呢,快高考了,不吃东西怎么能行!”母亲有些无奈。
“面条里有头发,怎么吃!”我扭头冲着母亲 凶了两声,转身就出了家门。
“等会,等会。”父亲从大门口追出来,往我包里胡乱塞了两颗鸡蛋,“吃颗鸡蛋垫垫吧,等中午回来爸给你炖鸡吃。”
要知道,炖鸡是家里有人生日才有的待遇,所以我不情不愿地接了鸡蛋,“知道了,我走了。”
... ...
那时的我没有回头,我没有看到寒风中的父亲如何挥手,我也永远不知道 父亲当时心里是何种滋味,只是后来,父亲学会了炒菜、煮饭,却再也没给我煮过面。
再到后来,慢慢长大,那根头发就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掺杂着愧疚、爱与任性,慢慢发芽长大,一直在时光里 生长着。
父亲终究还是在北京待不习惯,他心里惦记着家里的一大摊子事。没多久,他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临走前,我们有一段长长的对话,大体的内容已经模糊不清了,唯有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的一段话,就像一枚小小的橄榄,经得住咀嚼。
“儿啊,作为丈夫、儿子,以后也会是父亲,你需要做很多很多的事,但是 无论怎样,记得这世界上,最重要的 永远是家人。”
父亲赶早走了,一路无言,看着父亲渐渐消失在车站的熙熙攘攘中,一如当年的父亲,我轻轻的挥挥手。
夏天的晨风有些凉,冷冷地吹过面庞,蓦然回首,那根由爱而生的头发,已然长成了一棵大树,支撑着我一路向前,作为儿子,也作为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