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很多事情我们无需定义好坏,因为你无法知道是那个约束内的行为还是那个冲破约束的行为能够带来更多的价值。
01
哥哥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还觉得很经典:“人的本性有两大特点,一是主观性,二是报复性。”他解释“主观性”是说人对世界的认知很多都是从自我出发,把自己“认为是”的事情当成真相;“报复性”则包括了报恩和报仇,他讲的是人际交往之间的关系。
用这个故事开头是想给自己表述可能的不当找一个可下的台阶,我确定我说我们这家人“聪明”是因为我的主观性,也相信其他家里的大人孩子也跟我们一样“聪明”。
你千万别把那些带有作者主观愿望的名言当成真理,比如“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京剧《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词,也是他对女儿铁梅的愿望。
但现实生活中穷人的孩子很多都不想当家,也未必就真愿意吃苦,除非只有“苦”吃,否则也会挑好的吃,也会想方设法躲避那些地里的苦活的。
那些带着弟弟妹妹上学、7岁就被按在厨房做饭或到田里插秧的孩子绝大部分都不是出于自愿,而是没有别的办法。
否则一有机会,他们一样会聚在一起打啵、游泳、抓青蛙、打鸟儿、打扑克、抓子儿、跳绳、踢房子、踢毽子、放风筝、或是为了追一只兔子带一条狗飞快地奔跑在田野上……
02
妈妈生哥哥的时候不到19岁,生我的时候刚刚20岁,爸爸被人带走时她不到26岁,她最小的孩子也已经1岁了,所以,妈妈笃定她并不惧怕自己独立面对这个世界,她相信我们很快就可以帮她,而且我和哥哥其实已经到了可以帮她的年龄。
哥哥9岁、我7岁就被妈妈带到田里干活,一开始觉得挺好玩,但其实累的时候很想逃。妈妈总是想着法子让我们坚守“岗位”,她有的时候弄一些有趣的事情,有的时候干脆跟我们分任务。
一般从苗圃中扯秧后会在水田里洗得干干净净再绑成一把,然后将绑好的秧苗挑到空田里,将秧整整齐齐地插进去。其实我们也会洗秧:用手指将秧苗的根尽量分开,在水里用力上下用力抖动、冲洗,上面的泥洗的越干净,插秧的时候就越容易分开。
不过,妈妈有时会让我们省去洗秧的过程,她让我们将绑好的秧顺着村里灌溉用抽水沟从苗圃田里一直流到已经耕整过的空水田,拖泥带水地放进去,我们排着队在抽水沟旁边的小路上跟着秧苗的速度走,到目的地后一个个捞起来,已经被流动的灌溉水洗得干干净净,而且还不用挑。
有一次,孟婆婆看见妈妈带着我们用抽水沟“洗秧”,边摸眼泪边说:“看见你们就想哭”,但我们一点都不觉得心酸,而且对妈妈发明的洗秧方式觉得非常有趣。
妈妈的另一招就是分配任务,比如说水田里插秧、扯草、抠沟、割谷,或旱田里除草这些都是我和哥哥常做的农活,妈妈给我们分配的任务都基本上是她自己的一半,哥哥的那一半永远都比我先完成,然后他就可以去玩了。
稻草、棉花梗都是我们平时烧饭用的柴禾,棉花是队里将田划分给每个社员,从最先的营养钵到间苗、到除草、整枝打叶、拣棉花、扯棉梗每个人都一直负责到底,干后将田里的棉梗挑回来做柴禾。
因为水稻是需要集中脱粒的,要么男劳力在田里用拌桶,要么就到队屋禾场用脱粒机把谷穗脱下来。所以,稻草是按照斤两来分的,我们需要从稻田或者队屋禾场挑回来。妈妈也给我们分配任务。
我没有什么力气,又希望多挑一点柴禾回去,就拣最干的草收起来去称,我要挑好几次才能完成任务;哥哥力气大,他两担就完成任务去玩了。不过等妈妈回去看,哥哥挑回去的草全是湿的,所以很压秤,他挑回去的草晒干了还没有我挑回去的一半多。
有一次,田里事情特别多,妈妈很需要我们帮忙,哥哥就是不想干,他就用一块布包住一个手指头,假装手受伤了,而且脸上还挂着痛苦的表情,但哥哥并不善于说谎,他的目光恍惚,妈妈不相信他真的受伤了,然后都没有问他疼不疼,直接从他手指上拉下那块布,看到哥哥手指根本就是干干净净!
当然,干活其实还不是我们的主业,我们的主业还是要读书的。
有一次哥哥不想读书了,妈妈说:“可以,你既然不读书了就得像我那样干活。”于是,妈妈就带着哥哥在水田里扯草,她连腰都不直一下,要求哥哥也跟她一样。哥哥终于撑不住,对妈妈说:“妈妈,我还是读书吧。”
03
妹妹很少在田里干活,所以,她要较量的不是妈妈,而是奶奶。
当然抬粪、抬粮食、割猪菜、切猪菜、推磨等这些重活基本上都不会轮到妹妹去做,她被安排的活主要是扭把子、给灶里烧火。
因为扭把子看起来不费力,但总是要走来走去,真的有一点累,所以,妹妹很不情愿干这个活,每一次奶奶说要扭把子(把散着的草拧成一个麻花状),她就说自己要解手,然后就溜掉了,留下奶奶坐在稻草堆前干着急。
她的爱好是抓青蛙,弄小鱼儿,还有就是跟大孩子们混在一起游泳,只要跑出去,就连人影都找不到。
有一天,奶奶又说扭把子,她又说要解手,奶奶想:“我今天跟着你,看你往哪儿跑!”妹妹蹲在茅厕里,她跟奶奶说:“哎呀,我忘了带纸啦!”奶奶就回到屋里给她拿纸,结果等奶奶回到茅厕,妹妹又没有人影了。
奶奶气得半死,妈妈一回来她就气呼呼地讲述着妹妹逃跑的过程,她用浓重的沔阳口音说:“等我到茅厕,哪里还有人哪?跑了得!”妈妈听了哈哈大笑,她心想,这个机灵鬼长大肯定有出息。
04
写到这里,似乎都在无意种标榜我自己比哥哥和妹妹勤快,我的确也得到过家里人的好印象,就连9年不在家的爸爸后来都说:“如果我们家老大或老三在外面跟人家撩祸可能会有他们的错,但如果我们家老二在外面与人有冲突一定是对方的错!”
同学们的家长也都非常喜欢我,说我懂事,让他们向我学习。其实,这世界哪里有什么绝对的好人?
“好人”或“坏人”大部分都是根据讲述者自己的需要,在心里对描述对象进行“装饰”后呈现出来的形象。人们往往会将一个人的行为与某个思想联系起来,上纲上线,于是某人就“伟大”了,某人就“渺小”了。比如“孔融让梨”就是将一个善意的举动放大。
在我们家中,只是说可能我配合妈妈和奶奶、或则在学校配合老师多一点,鬼知道是配合更好还是反坑更好。配合让别人舒服了,自己的环境会好一点,也许自己正受着委屈;不配合自己自由了,自己的环境可能就变差了,就没有那么顺畅了。
不过在家里是没有人记得你配合还是不配合的,奶奶和妈妈永远都不会因为我们反抗就为难我们,我们从来也不曾考虑过任何后果。对任何事情,与其说什么听话不听话,还不如说就是随心所欲,当时的任何行为想起来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只不过是此时此地此事的一个态度而已。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也有反抗或横蛮不讲理的时候。
那时,村里没有大棚,田里的蔬菜会有青黄不接的时候:秋天辣椒茄子卷园了,但萝卜白菜还没有出来时就只有韭菜。一个鸡蛋值五分钱,不到生日的时候是绝对舍不得吃的,这个季节奶奶也有巧妇难为无菜之炊的时候,韭菜炒韭菜的腥味让我很难忍受。
一天我跟妈妈从田里锄草回来,奶奶端了一碗韭菜往桌上一放让我吃饭,我像一个劳动力在田里忙了一天很希望回来能够美餐一顿,但看见桌子上孤零零一碗韭菜,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这时奶奶动了恻隐之心:“碗柜里有一个碗里有三条鱼,一条是良泉钓的,两条小的是三子捡回来的,你把碗里的几个卷园辣椒吃了,鱼给他们留着。”
“自己弄的就自己吃?那你们都不要吃饭了!饭是妈妈弄来的!”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把辣椒和鱼全吃了,连刺都没有给他们留一根。
嗨,你别说,这次反坑的心情可比平时乖乖听话的心情实在是好多了,哈。不过呢,我想反抗大概是需要有足够的理直气壮的理由的,否则发过脾气自己也会跟自己过意不去的,毕竟那不是什么好形象。
05
虽然朱湖这块土地上撒一把种子就可以长出庄稼,但你别以为我们种的粮食只给自己吃,朱湖虽然是外婆他们这代人开荒开启的,但这里绝对不是什么世外桃源。我们有小队、大队、公社、县、省、一直到国家。
朱湖连接世界的方式是交统购猪、统购粮、卖棉花。不交统购猪的家庭是没有资格杀年猪的,所以,我们养的猪一半给了城镇,一半留给自己。
“统购粮”主要是水稻,也就是说,我们一年三季水稻,其实大部分谷子都交到公社的镇上了,留给自己的部分是不够吃的,尤其是像我们这种劳动力少人口还不少的家庭就更不够吃了,所以,红薯、南瓜都成为主粮的重要补充。
“红米饭,南瓜汤,挖野菜,也当粮,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天天打胜仗……”,总之呢,红薯、南瓜饭偶尔吃一顿是不错的,营养也足够,但天天吃的话就算是在过苦日子了。
我们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饱饭、长身体是最重要的,所以,每年有很长的时间我们都在吃红薯饭活南瓜饭:将煮到半熟的大米用筲箕沥干,然后将切好的红薯或者南瓜放一点清水,将筲箕里的米盖在红薯或南瓜上,水煮干了饭就熟了。
因为红薯和南瓜是添的,这些甜味蒸到米饭里就变味了,米饭就变得不那么好吃,而且甜的主食配咸的菜吃起来总觉得不那么和谐,所以吃红薯饭和南瓜饭的日子,我和哥哥总有一种“强度苦日”的感觉。
有妈妈的打油诗为证:“常月卧沙洲,薯度到今秋,待到冬播后,老小若何度?”
到吃红薯时候,奶奶帮我们盛的饭里总会混着红薯或南瓜的,我们自己添饭的时候很不情愿往碗里添这些东西。
妈妈发现哥哥总是避杂粮,觉得他作为一个家里的老大没有表现出带头吃苦的精神,就很生气,但不到三十岁的妈妈承担了太重的任务,似乎来不及考虑如何用更温和的方式来跟我们沟通,她就觉得我们应该明白:明白我们必须吃苦、必须努力、必须争气。
有一天,妈妈抢在哥哥添饭前先到厨房,用锅铲将红薯和米饭全部搅在一起,然后用锅铲的背面将他们压紧。哥哥去添饭的看见锅里面米饭和红薯变成了一堆混合的乱泥,两只眼睛无奈地盯着锅里发呆,手里的锅铲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我不知道哥哥是否还记得这个场景,这么多年来,妈妈常常回忆过去,她说在她一生中最不能原谅的就是这件事情,她永远也不能忘记自己的刻薄和哥哥那双无奈眼睛,与其说她是在惩罚哥哥不带头吃苦,还不如说她是在惩罚自己,而且,她说着几乎是一辈子的惩罚……
家长与孩子之间的较量从来都不是猫抓老鼠,不是一方吃掉一方,而是想要成就所有。
日日相处,天天较劲,你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伤到那一块,唯相互原谅和自我原谅才能得到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