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就不喜欢老姑，老姑爱哭，见到我尤其爱哭。小时候偶尔会到老姑家去玩，每次去时老姑都会拉着我哭一场，感觉怪怪的，我很害怕，以后便很少到她家里去。
现在老姑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也不好，在十几年前就得了糖尿病，现在有很多的并发症，什么高血压，心脏病，头疼，牙痛，脚痛……一股脑儿都找来了，老姑怕死怕得要命，经常打针吃药不起作用。老姑没有闺女，四妹从小就在老姑家长大，现在四妹出国打工，我们姐妹几个自然经常去看看她。
今天我买菜的时候顺路去看看她，老姑一见到我便抓住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充满泪水：“三姐呀，老姑的时间不多了，我早就想找你们姐妹几个说说你爸爸小时候的事情，可一直没机会，你们都忙啊！今天你可千万别走啊，在这儿吃午饭，陪我好好唠唠。”
看着老姑老泪纵横的脸，我迟疑了，扶着她轻轻地坐下：“老姑，您说吧，我陪您一会儿，等一下再走。”
老姑颤颤巍巍地抚摸着我的手：“三姐，你是姐妹几个中长得最像你爸爸的，哪哪都像，这眼睛，这眉毛，这鼻子，还有这下巴，连你的牙齿都跟你爸爸一模一样啊！一看见你我就会想起你爸爸，他是个苦命的人哪！”老姑边说边用衣襟擦着溢出眼里的泪花。
我难过地说：“老姑，别哭了，这都多少年的事了，您还是这样……”
老姑说：“你爸爸小的时候的事情你们哪里能知道呢，只有我知道！我不想把这些事带进坟墓里面去，这些事连你妈妈都不知道呢……你奶奶带着你爸爸到我们家的时候他只有两三岁，他爸爸二十几岁就死了，你奶奶那个时候才二十三岁呢。”
我愕然：“爸爸不是您的亲哥哥吗？”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认为爸爸他们四个是亲兄弟呢，从没有人说过这种生分的话呀！
“不是的，他原来是姓马的，邻村马家的孩子，他父亲死后跟着你奶奶嫁到我们家的，刚到我们家的时候很小，你爷爷把他当做宝呢，他比我大三岁，可惜我们小的时候穷得没饭吃，饿得呀，就剩皮包骨头了，你爷爷奶奶雇给地主家做长工，到年底分点粮食要兑着野菜吃一年的……解放以后才分点地，可也没什么收成，年年挨饿呀！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三岁那年，我和你爸爸坐在堂屋的地上玩，有个年轻人跑进来，把你爸爸往肩膀上一扛，就跑走了，你爷爷当时在外面干活，你奶奶跟在后面连哭带喊也没追上，你爸爸就被人抢走了。抢他的人是他的小叔，是马家的人。
你爸爸这一走就是好几年，等到他十二岁那年的冬天，有一天我们正在推磨，有个人偷偷地趴在门口往里瞧，奶奶说：‘那是谁呀？大冷天的在门口干什么？’
你爸爸哭着说：‘妈呀，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儿子呀！’
你奶奶扔了磨辊，一把抱住你爸爸，我们三个人哭的呀，昏天黑地的。你奶奶把他锁到屋里头好几天不许他出声，弄点饼啊糊糊啊从门缝里塞进去给他吃，就是怕他又被抢走啊！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小叔把他抢回去，给了条破麻袋，让他睡在过道里，没有衣服穿，只有一件破棉袄穿了好几年。他天天给小叔家放猪，这次就是饿极了，趁放猪的时候偷偷地跑回来的，幸亏我们家是在村上最东头，要不然你爸爸那么小就给抢走的，怎么能找到回来的路啊！
晚上，你奶奶把他的破棉袄脱下来放到火上烤，然后拿一个簸箕放在下面等着，使劲抖啊抖，那些虱子呀，像豆子一样叽里咕噜地滚到簸箕里去了，你奶奶一边哭一边烤，掉下来的虱子呀把簸箕底子都盖满了……
马家的人还又来抢你爸爸，你爷爷带着你爸爸和你奶奶到了公社，经过官家判定，你爸爸不跟他小叔回去，他小叔这才罢休的……
我和你爸爸没读过一天的书，下放知青搞社教那会子我们偷偷去上过半天学堂，回家被你奶奶痛打一顿，你奶奶说：吃都吃不上了，还有精神去念书？快去打猪草吧！就这样我们就再也没上过学。
你爸爸是55年验的兵，要走的时候你爷爷睡在床上不吃不喝淌眼泪，你爸爸跪在床前流着泪说：‘大呀，你放心，我不管到哪里都不会忘了您，您就是我亲爹！我就是您亲儿子！’
你爸爸出去半年了就给家里写信了，他在部队里学的字，家里看信的人都说他的字写得好，五六年级的学生也不如他写得好呢。你爸爸没有说谎，他每年都会回来，他对谁都好啊！我们兄妹六个就跟亲兄妹一样，从来都没有嫌隙的，比亲兄弟还要亲！可是，好人咋就没有好报呢？你爸爸连一天福都没想过，早早的去了……”
不知不觉中，我的泪流了下来，爸爸去了，可他的事我们做儿女的又知道多少呢？他清瘦高挑的背影里到底背负着多少辛酸和责任呢？
【2011年8月8日】
父亲是我心里永远的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