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第一次去到她的店里,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在墙上放置在一起的再普通不过的一瓶水和一瓶可乐。我好奇的是,为什么它们会被罩在一个透明的玻璃里,与店里的绿萝和画框一起被陈设在装饰墙上。
“你的咖啡凉了。”大雪天,店里只有我和另一个男客人,她索性坐在我的对面。
“会打扰你吗?”
“不会,不是任务和工作。”我合上笔记本,喝了一口凉咖啡,转头看着窗外的静静飘落的雪。
“我一直好奇玻璃罩里的矿泉水和可乐。”打了一下午的字,我问得有气无力,却也多少有点忐忑。
“那个呀,是我的镇店之宝。”她靠在侧墙上,两条腿平伸在长长的靠椅上。
我不知道怎么接,没有说话。和她熟络了之后我们便省去了不必要的寒暄,没话聊的时候索性沉默,她从不刻意打断这安静,这是令人舒服的事情。但可能是那个雪天客人太少了,太需要一些故事来填充空荡的午后了,静了一会儿,女孩儿向我讲述了那个清水与可乐的故事。
女孩儿家境殷实,读大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干净温和的男孩子,男孩子家里艰难,却对女孩所有物质上的帮助断然拒绝。女孩儿拗不过他,只好尊重,庆幸的是,女孩儿家里开明,看重男孩子身上的担当和努力,一段爱情被承认了下来。除了物质,男孩儿几乎给了女孩儿所有的用心呵护。毕业读研,男孩儿要被学校保送到日本知名的大学,却因为高昂的费用打算申请延期。保送的机会争取得辛苦,一旦延期很有可能发生变故。女孩儿这次好说歹说,才让男孩儿接受了她的帮助,自己则去了一直想去的澳洲。
“毕业的时候,我几乎天天低三下四地求他接受我们家的帮助,我真的想着和他长远地走下去。”
留学期间,男孩儿在给女孩儿的邮件里,不止一次提到了校园的樱花,和在樱花树下对女孩儿的想念。终于,留学的第二年,女孩儿从澳洲悄悄飞去了男孩儿的校园。
“他在我们家为他支付的留学校园里,穿着我从澳洲寄给他的大衣,在承诺给我的樱花树下,抱着另一个女孩子笑得那么那么幸福,那一刻我觉得全世界没有比他更恶心的人了。”这段排比,她说得有些委屈。
晚上回到酒店,下午的一幕在女孩儿的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彻夜未眠,被背叛的愤怒,被欺骗的羞耻和着对父母的愧疚终于促使女孩儿在天亮的时候做出决定。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爱情差点儿变成一个疯子。”
申请保研期间,女孩儿的叔叔在本可以署名自己的论文上,署了男孩儿的名字。而这篇论文是男孩儿成功保研至关重要的一项。女孩儿找到叔叔,倔强地要求叔叔将论文的事致信男孩儿的学校,拿回署名权,她要这个男孩子不仅失去硕士的资格,还要终身背负抄袭剽窃的污名,她要这个男孩子用他曾最在乎的自尊,来毁掉他自己。
叔叔听完女孩儿的话,没有多说什么,只拿来了一瓶水和一瓶可乐。
“他用力地晃了晃手里的可乐,然后打开,半瓶可乐都喷了出去。又把手里的矿泉水用力地晃了晃,要我打开。”
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无法准确的说出来。
“他说:‘孩子,你的心是可以选择的,你选择了可乐,生命里任何细微的晃动,都会让你轻易地抨击到他人,而每一次向外的伤害,你其实都耗去了半生气力。但这杯水就不同了。我们最终学会的,是保全自己。”
女孩儿回到家,把事情告诉了父亲,整个叙述的过程平和了许多。她除了是一个被伤害的角色,还是一个有愧于父母的女儿。父亲听后长久地沉默,然后在第二天出门前,隔着女孩儿卧室的门对她说:“算了吧,就让他走吧。”
就在那一刻,女孩儿的眼泪终于大滴大滴地落在了枕头上……
我理解她。就差这些眼泪了吧,然后这个姑娘就可以对这段爱情说再见了。
“他现在过得好吗?”我问。
“不知道,应该不坏。”她微笑地回答,有轻柔的善意缓缓流淌。就在这时,门口来了客人,她看了我一眼,算是道别,起身去招呼。
我坐在那里,因她最后一句话心下动容。就像看到一个人在黑夜里独自跋涉过漫长的河流,却在湿身上岸的时候回过头说:晚安,黑暗。
不禁热泪盈眶。
女孩儿选择了做一杯清水,这个选择,保全了他们曾经的爱情,也让她和那个男孩儿的余生不至于丑陋。这不是一个地道的爱情故事,却关乎生命的某种力量。这是一种能让人真真实实地站在大地上,独立而坚定地前行的力量,这种安静的力量在独行的月夜下,在漫天的风雪中,在生命的沼泽里,才被格外地凸显出来。
余生的修行,不过是无限地靠近一杯清水罢了。
走出小店的时候,发现路灯亮了起来,纷扬的大雪依旧安静地飘落,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让人觉得,这真是这个冬天最好的结局了。